一大早收到老陶的短信:抱歉,原先說好今天一天有空,早上突然有約,下午在家。
回言:好,下午兩點見。
下午,步行下山,過三條街,到了他家花草茂密的小花園。迷迭香紫羅蘭從木柵欄的縫隙中,爭先恐後擠出身來;以往修剪得整整齊齊,乖乖躲在柵欄後,陪伴在花木叢中忙碌的她。微風吹來,帶走了我的一聲歎息。
熟門熟路拉開木門,走過花園小徑,房子正門的右手邊是餐廳的窗戶,轉頭一看,老陶隔著玻璃窗招手,示意我自己開門進去。
直接去了餐廳,老陶正往玻璃茶壺灌開水,桌上放著切好的白桃和香蕉麵包。本想來找他八卦,卻成了赴下午茶了。
坐下品茶,老陶解釋說:昨天在海邊步道上,遇到了傑克。
老陶有一大早去海邊步道散步的習慣,二十多年如一日,拉著太太的手,胸前掛著照相機。一頭濃密的短發從“咖啡奶昔”色,演變成“椒鹽色”的爆炸頭(老陶的頭發又卷又硬,頭發長了,不是往下耷拉,而是自由地向四處伸展;他曾以此為榮,因為酷似愛因斯坦的發型),不知不覺走到今日,雪白卷曲的長發依舊濃密,紮成了粗粗的大馬尾。
他的臉書上,每天一早,更新日出時分的碼頭,波光粼粼的海麵上泊著的漁船遊艇。攝於同一地點,卻是每日一景:天空、雲彩、光線、海水、船隻永遠在變。
以上兩張由老陶拍攝
人生何嚐不是如此?
老陶兩個月前跪在海邊墓園的地上,彎腰把太太的骨灰盒放入墓穴。墓穴不大,卻很深。骨灰盒端端正正放在底部,上麵為自己留出了空間。
我竟然站不起來了,虧得工作人員伸手拉了我一把。真是老了。他說。
好了好了,才69歲,老什麽呀。
他笑笑。結婚40多年的太太走了四個多月了,能有目前的狀態,很可以了。
陽光下的罐頭廠房殘骸
傑克是老陶在海邊散步常遇的路人,從打招呼開始,到互相寒暄,話漸漸多起來,便成了熟人。
傑克說:我在海邊撿到一張50刀大鈔,決定用來替各位買杯咖啡,明天早上7點半在“路邊咖啡館”,大家聚一聚。
老陶有點兒猶豫,需要點獨自悲傷的時間,但是接著路遇 Jill。她很興奮:傑克請客喝咖啡,我跟 Bob 都去,你也來吧。老陶解釋,Bob 是 Jill 重要的另一半,這二位也是海邊散步結識的路友。
老陶準時到了“路邊咖啡館”,一個位於罐頭廠旅遊區、緊挨著海邊步道、裝飾隨意簡單的小咖啡館,也賣鬆餅、三明治和薯片。門外放著簡易的海灘桌椅,麵向大海。晨練的本地人、觀光的遊客、附近街區的老住戶,愛去那兒點杯咖啡,看看海,看看行人和自行車,跟前後左右的過客閑聊聊。老陶退休後,早晨常泡在那裏。
老陶說,另有兩位半生不熟的本地原住民(爺爺那輩從西西裏島移民過來的)也參加了聚會。
老陶隨和耐心,善解人意,很好的聆聽者,同時又相當健談,天南海北,我倆相當聊得來,有長達30多年的“聊天史”,雖然我們40多年前就認識了。
原住民之一 Jonny 五十多歲了,卻依舊是加州海灘衝浪男孩的模樣,一入夏,上身T恤,下身短褲,腳上一雙拖鞋。可這兒不是南加州,氣候跟舊金山差不多,氣溫幾乎天天在華氏50度和60度之間徘徊。早上大霧蒙蒙,空氣濕噠噠的,下午帶著鹽味、潮濕的海風呼呼而來,難怪馬克吐溫說:最寒冷的冬天是舊金山的夏天。
Jonny 住在漁人碼頭,乍一聽覺得不可能,那兒沒有住房,難不成是流浪漢?後來得知他住在船上,不是那種風雨飄搖的小船。多半住在小船上的船民生活空間狹小,“臥室”在甲板下無法站直的小船艙裏,而 Jonny 住的是“樓房”,一艘豪華遊艇。該遊艇常年停靠在本地的“遊艇俱樂部”裏,該俱樂部位於漁人碼頭旁邊。
他的工作說得浪漫一點,是“船長”。雇主住在科羅拉多州,一對億萬富翁夫婦。富翁夫婦心血來潮時,會乘坐私人飛機來海邊玩玩,Jonny 便開船帶他們出海兜風。
現實中的船長,尤其是私家遊艇的船長,實則是身兼數職。夫婦到來,甚至他倆的朋友到來,Jonny 搖身一變成了司機、保鏢、導遊、私人秘書、聽差、跑腿的...... 接送飛機,搬運行李,開車導遊,準備派對,提供各式服務。如要在遊艇上開派對,Jonny 給哥們姐們打一圈電話,香檳、海鮮、鮮果、鮮花、樂隊之類立馬安排得妥妥貼貼。這樣能幹的“地頭蛇”頗得富翁夫婦的歡心,他是老船長、老員工了。
平時,Jonny 負責看管維修遊艇,當然他也可以開船出海。別看 Jonny 穿著隨意,像個老嬉皮,卻極有分寸,從不讓狐朋狗友踏上遊艇。近幾個月來,Jonny 挺忙的,富翁夫婦定於9月中坐船去夏威夷,倘若天氣狀況良好,打算由夏威夷去塔西提島(Tahiti)。那段航程需要近一個月,Jonny 壓力不小啊!
有人問 Jonny 行期是否已定,他說不去了。前幾天,富翁夫婦發來一條短信,遊艇賣了,從9月30日起,遊艇將由新主人接手。眾人不由對富翁這一操作表示不滿,一條短信便結束了二十多年的關係,禮貌太差了。看在 Jonny 為他們服務這麽多年的份上,至少也該來個電話吧?
也難怪,世上最難看懂的是人心,雖然老陶和我對此舉不以為然,但我更關心的是 Jonny 如何麵對未來。 新船主尚未跟 Jonny 聯係,不知是否會繼續雇傭他。
老陶笑著說,Jonny 的爺爺去世了,最近他剛繼承了爺爺在卡麥爾的房產,價值三四百萬。原來是富三代啊,鬆了口氣。老陶補充,Jonny 也曾為自己買了個小房子,出租了,賺點房租,自己住在船上。哇,真該為這富三代點讚,不啃老,不貪圖安逸,有憂患意識。
遙望卡麥爾山穀
可是,如 Jonny 這般幸運的畢竟少之又少。眾人相聚時提到另一位運氣不好的路友,這位收入不高,無力買房,曾跟妻子和妻妹三人把錢湊在一起,合租一棟老舊的小房子。老房東喜歡長期穩定的租戶,而且跟他們相處和睦,因此多年沒漲房租。
不料,去年老房東去世了,子女賣房分遺產,他們不得不搬家。搬家後不久,妻子又病故了,雪上加霜,不但永失伴侶,收入也受影響。這位雖領取社安金,卻不足支付房租,養活自己。傑克在海邊遇到他,車子後麵拉著個封閉的小拖車,裏邊裝著全部家當。他現在以車為家,見到傑克強顏歡笑,我現在住在海邊了,海景無敵。
這樣的故事令人心酸,我們沉默了一會,老陶起身燒開水。我隔窗凝視小花園,老陶太太親手種下的銀杏樹有一米多高了。第一次見到這棵樹,它生活在花盆裏,才一尺來高。她對它關懷備至,樹葉落光了,又長出了新葉,欣喜地帶我去看發出了三片葉子的小樹。這麽多年過去了,還記得她的話:銀杏樹長得很慢,這輩子看不到它長成大樹了。我死了,會帶著遺憾。
花園安寧靜謐,花木仰頭望著藍天,風吹來,銀杏樹葉輕輕搖曳。
老陶回到桌邊,往玻璃茶壺裏衝開水,透明的水淹沒了茶葉,茶色蔓延開來,色彩愈來愈深濃。
原創圖片
老本指的是身體,隻有健康的身體才能享受生活嘛。老伴、老友不用說了,聊天敘舊,互相照顧互相傾訴,是情感的依托。老窩是能夠遮風擋雨的家,哪怕半扇瓦房也是溫暖的港灣。老底是積蓄,有足夠的積蓄生活就有了保障,說話辦事底氣十足,不用看他人臉色。但願我們都能“五老”傍身!
下月回國開啟大吃大喝模式,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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