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看完了伊麗莎白·斯特勞特(Elizabeth Strout)的小說——《Lucy by the Sea》(《露西在海邊》;中譯本也已出版,題為《我知道這關乎失去》)。
這部小說是斯特勞特筆下的女主人公露西·巴頓(Lucy Barton)五部曲中的第四部,2022年出版。書中的露西是一名作家,住在紐約。她跟第一任丈夫威廉離婚多年,兩個女兒已成年;第二任丈夫大衛一年前去世了。前夫威廉有過三次婚姻,前兩任離婚,第三任妻子因無法與他溝通也棄他而去。也就是說,露西和威廉現在都處於單身狀態。
我曾在舊博文《與前夫的複雜關係》中介紹了五部曲的第三部《哦威廉!》。該部作品從露西的角度,探討了前配偶之間既非愛情,亦非純友情的親密複雜關係。
看完了第三部,不由好奇,露西和威廉的關係又會朝哪個方向發展?於是,借來了第四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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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露西在海邊》的故事發生於2020年,新冠疫情爆發之初。露西的前夫威廉是一位寄生蟲學家,比普通人超前意識到疫情的嚴重。他在緬因州海岸租了房子,說服居住在紐約的前妻跟自己一起前往緬因州。他告訴露西:也許隻要去躲避幾周。
露西想,既然時間不長,就不必帶電腦了;但威廉堅持把露西的電腦放進車裏。在路上,看到威廉戴著口罩和一次性手套去加油站加油,露西很吃驚,難道疫情有那麽嚴重嗎?為了減輕露西的焦慮,威廉一再囑咐她別擔心。這讓露西回憶起他們的婚姻,威廉的一貫作風是不與人溝通,不多解釋,自管自去完成他賦予自己的責任。
威廉租的是在海邊的一棟老房子,房主去了老人院,托一位律師鮑勃代管房產,鮑勃是威廉的熟人,從而替他租下了這棟房子。
他們到達海濱小鎮時,露西沒料到,這位鮑勃拉開距離向他們喊話,提醒他們要在房子裏自我隔離兩個星期,不要出門,他已經替他們準備好了兩周的食物。就這樣,這對離婚夫妻被一起困在了老房子裏,不能外出,不能社交。而且,如此一困就困了一年多。
這個場景限定了本書沒有太多“情節”。隻要回想一下我們自己在封鎖期間的生活,那倒是一段有規律、能靜下心來、往內凝視的歲月。不難想象,這是一本心理小說,沒有宏大敘事,沒有戲劇化的情節,多半是露西的內心獨白。
作者用細膩、簡潔的筆觸,描繪露西在日常生活中的情感波瀾。她的心理演變不是線性的,而像海浪一樣反反複複——沉默、回憶、反省,一波一波衝刷著對生活、對自我的認識。
作者斯特勞特延續了一貫的“微觀敘事”風格,以極簡筆法描繪複雜的情感,把疫情這一宏觀事件轉化成了個體的心理曆程,讓女主人公在沉默和記憶中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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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的開頭,真實描繪了疫情帶來的集體創傷。死亡威脅著紐約居民,人們不知所措,驚恐地看著身邊的人病倒、死亡。遺體來不及處理,有些人出門就看到街道上停靠著擺放屍體的冷凍車。露西的熟人去世了,可是大家不能像以往那樣,去向他告別。她跟一位生氣勃勃的女友約好有空就去泡咖啡館,可是在到達緬因後不久,便得知那位朋友患上新冠,離世了。
麵對外部世界的崩潰,露西陷入了迷茫、驚恐、哀傷。漸漸地,她無可奈何地接受了疫情蔓延的事實,可是,這並不意味她喜歡躲在緬因。她想念紐約,她熟悉的生活,她喜歡的環境。在紐約,她曾有過多重身份——小說家、妻子、母親、前妻。
然而,眼下她是誰?焦慮、迷茫、孤獨、對未來毫無掌控感,使露西一度懷疑自己是否還能繼續寫作。
雖然跟前夫威廉同居一個屋簷下,兩人各住一室,互不幹擾,交流極為有限,甚至連外出散步的時間都是錯開的,猶如熟悉的路人。在孤獨中,露西常陷入回憶和沉思,已故的丈夫大衛、母親的冷漠、童年的貧困、與威廉的複雜關係、以及與兩個女兒的互動。
哀傷、懷舊、愧疚、溫柔的情緒包圍著她,但她也逐漸想明白了,不再逃避過去,所有的過去組成了今天的露西。同時,她重新思考自己作為母親、作家、前妻的身份,意識到一個人的身份不是固定的,會隨著環境和關係的變化而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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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重新認識自我的同時,露西開始用心傾聽他人的故事——鄰居、女兒、威廉——並試圖不再以自己的經驗為中心去理解他人。
在緬因州,來自紐約的露西開始觀察當地居民的生活方式與政治立場,意識到了美國社會的斷裂,人們被分割固守在自己的階級、族裔、價值觀圈子裏,互不交流,互不理解。她覺醒到,自己過去對白人、黑人、鄉下人、城裏人、精英、普通人、左派、右派的理解都是片麵的。
經曆了沉默與懷疑之後,露西重新拿起筆,進入創作。她不再追求“文學上的成功”,寫作成為她理解世界的方式。她變得平靜、堅定、開放,能接受不確定性,也能接受自己是一個不斷變化的存在。從而,她跳出了作家、母親等角色,成了一個不斷感受世界變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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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了那麽多,最終回到讀這本書的初衷:露西跟威廉後來怎麽了?
他倆可能跟現實生活中不少有親密關係的男女相似,沒有言情小說中的你儂我儂,也沒有反目成仇,更多的是一種搭伴過日子的放心和熟悉。
兩人的交流模式會使一些癡迷於交流的人發狂,話向來不說清楚,總存在不確定和多種解讀可能,並非由於二人老奸巨猾,而是他們之間的距離和差別。其實,人都有邊界感,多多少少會在內心保留一些秘密。人說話時,也是“看菜吃飯”的,有的人可以多說些,有的人可以不說。
雖然已離婚多年,但他們曾共同生活過近20年,養育了兩個女兒;眼下,又在一個屋簷下;露西發現威廉仍是她最能依靠的人之一,他的沉默與笨拙背後藏著深情。
他倆初到小鎮時,紐約疫情嚴重,當地人見他們的車牌來自紐約,便有人在車上留下紙條:紐約人滾回去。強烈的敵意令露西崩潰,她情緒激動向威廉訴說,得到的回答是:不必糾纏在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上,我不會安慰你,我隻有一個目標——就是救你。哪怕我死了也沒關係,但是你不能死,必須好好活著。
這段話無疑讓露西深為感動。
但是在日常生活中,威廉依舊是那個難以琢磨的威廉,無法通過語言跟他交心。有時候,他倆一天都難得說上幾句話,威廉有自己的生活,露西也有自己的,互不依賴,互不需要。
在冷漠的外表下,有一種親人般的關心體貼。威廉外出散步,露西會牽掛他是否回家。得知威廉得過癌症,卻沒有告訴她,不由自主地心疼他。換季的時候,露西意外收到了從 L.L.Bean 寄來的包裹,裏邊是威廉替她網購的厚風衣、遠足的運動鞋、助她安睡的眼罩……
另一件小事也讓露西看到了新的威廉。他倆的小女兒小女婿在疫情中沒有離開紐約,住在一個狹小的公寓裏。有一天,女兒無意中發現自己的丈夫出軌了,跟情人頻繁互發短信,並且在疫情前已經跟情人商量好要搬出去同住。可是,疫情來了,女兒女婿被困在了一起。小女兒發現後,哭著打電話給露西,露西除了為女兒感到悲傷,不知所措。這時候,威廉接過了電話,問女兒是否還想跟女婿住在一起?女兒大叫:No。
於是,威廉打電話給女婿,問他有什麽計劃,難道還打算繼續欺騙妻子?女婿見事情敗露,也很慌亂,他是一個所謂的詩人,不時需要妻子的資助才能生活。他請求威廉不要插手此事,讓小兩口自己解決。
威廉說:你覺得在疫情期間你應該跟我的女兒同住在一個公寓裏,同時偷偷給情人發短信嗎?
女婿反唇相譏:你不是也對妻子做過同樣的事嗎?你不該向玻璃房投石頭吧。
這時候,威廉睜大眼睛,看著露西。露西可以看到他眼中掠過一絲猶豫,隨後充滿了怒火。他大聲說:是的,我做過。但是你知道我為什麽那麽做嗎?因為我曾經是個混蛋(asshole)!這就是為什麽我做了那樣的事。你這該死的笨蛋,歡迎你加入混蛋俱樂部。說罷,威廉掛斷了電話。
露西回憶起,當年她發現威廉出軌後,獨自一人爬上房頂大哭,哭了很久很久,忍不住大聲叫著媽媽。明明知道冷漠的母親不可能來救她,但這是人的一種原始本能,母親象征著安全和保護,就像她的小女兒來找她哭訴一樣。
露西與威廉之間既有舊日的傷痕,也有新的理解。就是這樣,在疫情中重新建立起一種複雜的親密。
一個夜晚,露西的焦慮症發作了,她獨自一人冒雨去了後院,試圖減輕焦慮。當她披頭散發哆哆嗦嗦回到房子裏,威廉憐惜地把她擁入懷中,他們又走到了一起。這種“非傳統”的親密關係重新定義了愛、依賴與獨立之間的界限,挑戰了婚姻與家庭的定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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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引用《哈佛評論》的一句話,作為本書的總結:
“這部小說真正講述的是,在任何時代與某人偶然相遇的短暫奇跡。”
如果你也曾經偶遇某人,有過短暫奇跡,說不定你也會喜歡這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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