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我哥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吃貨。對待食物他懷抱著極大的熱情和極其認真的態度。有一次去餐館點餐,其中一道很普通的番茄蛋花湯的味道讓他非常之不滿意,我哥就無比較真地找來廚師給他一通無情的差評,廚師麵子掛不住當即表示了不服,於是我哥秉承事實勝於雄辯的道理幹脆現場重新做了一碗,然後如武林高手般揚長而去。
關於童年我有許多記憶,其中特別深刻的一件是我哥把白糖熬成糖漿狀,滴在抹了油的菜刀上,然後插一根棉簽棍子凝固成棒棒糖的形狀讓我品嚐,當時那種美妙的感覺直接帶歪了我後來對糖果的鑒賞力。很長一段時間我隻偏愛那種顏色棕黃,做工粗糙,配料簡樸甚至黏牙的糖果。記得爸爸特意從上海帶回來的大白兔奶糖就因為我這種奇怪的癖好慘遭冷遇,最後統統流落到其他小朋友的口中。我哥喜歡美食,但他對甜食點心卻毫無興趣。可是每每見我靈活轉動口中糖果一臉陶醉的樣子又讓他心理很是不平衡。有一陣買回家的糖果他都會心胸狹隘地認真數過,勒令我隻準動用其中的一半,另一半歸他所有。於是我在迅速吃完我的份額之後,隻能眼巴巴地看著剩下那一半糖果慢慢融化,無人問津。好在,這隻是他一時興起的短期行為。我關注零食,他關注正餐,因為各自的領域不同我們大部分時候可以做到相安無事,和平共處。
我哥對美食不同尋常的熱情非常具有感染力。他用餐時不自覺地流露出的身心愉悅的表情總讓我不知不覺飯量大增。我到現在還記得他讀完第一本有關美食的書之後如獲至寶,愛不釋手,反複研究的情景。那本書叫“美食家”作者是陸文夫。這應該是八十年代早期首次涉及美食領域的書。我沒有讀過這本書,但是在我哥喋喋不休的敘述之下,至今我還記得書裏的一些內容,比如:把做好的蝦仁裝入掏空的番茄裏麵,既能吸取番茄的味道,又不至於被番茄的味道淹沒呀什麽的。每次讀到這些地方我哥總有一種想要拍案叫絕的衝動。
但凡市麵上口碑響亮的餐館他總會找機會去親身體驗,同時,對深宅小巷中並不廣為人知卻製作用心的低調小店我哥也如數家珍。他喜歡聽人聊美食,並且興趣盎然地打聽製作方法,然後用嚴謹的態度親自操作。他來美國找我玩期間,提出要用辣椒油拌麵條。於是我特意買來辣椒粉,在我哥注視之下,把油燒熱,介於他一貫的挑剔作風,我還特意裝模做樣地分三次把辣椒粉倒入熱油之中。我哥看完後沒說什麽,但是第二天一早他就蹲我家廚房裏搜出所有的調料,花了足足半天的功夫,用了做化學實驗般精準的步驟傾情熬製出一碗香氣撲鼻的辣椒油。之後他還就辣椒油的各種流派,簡易版精華版,對我做了一個詳盡的介紹。
我哥雖然用開放的心態嚐試各種美食,但是他的偏好始終是大魚大肉類。也許是自身體質特殊的緣故,他在三十多歲就患上了痛風。這個病讓他很是憋屈。用他自我調侃的話來說:“這麽跟你講吧,但凡是我喜歡的食物統統都不能吃。”這的確吧。。。有些強人所難了。接下來的歲月裏,在我哥對美食時而收斂,時而放飛的態度下,痛風對我哥保持著一年一訪的穩定頻率。發作期間,為了打發躺在床上即不能好好吃又不能好好玩的無聊時光,我哥會密集性點開美食視頻來觀看。簡直讓我忍不住懷疑這是不是某種不為人知的自虐式療法。總之痛風糾纏我哥許多年,給他帶來不少煩惱,但是誰又說得清楚,這是不是上天對他的身體早早提出的警告呢。。。
2020年真是糟糕透頂的一年。我頻繁地震驚於身邊熟悉或不熟悉的朋友相繼離世的消息,但是我從來沒想過災難會有一天突如其來地降臨在我身上。當父親焦急地告訴我他接到哥哥朋友打來的電話說哥哥突發大麵積腦出血陷入昏迷正轉往醫院搶救的時候,我甚至一度懷疑這個電話隻是一個令人生氣的惡作劇。從哥哥陷入昏迷到去世僅僅兩天時間,他在毫無知覺的情況下離去,他沒有經曆臨終前的掙紮與痛苦,卻把痛苦和掙紮留給了我和我的父母。我有一個非常要好的閨蜜多年前選擇了出家,在她堅持不懈地影響下,我近些年也開始抄抄經書,念念佛號,希望家人能得以健康平安。哥哥出事以來我經曆過無助,驚慌,恐懼,焦急,痛苦,悲傷,同時我也會忍不住憤怒,我憤怒於為什麽我和父母要承受這樣的不幸。出家的閨蜜聽後,停頓了一會兒問我:你怎麽知道事情原本不會更糟糕呢?閨蜜的信仰決定了她隻能從這個角度去看問題。這個問題永遠也不可能有答案。但是自哥哥出事以來我得到了許許多多的幫助,我遠在雲南的閨蜜把定居P市的父母一路護送回Z市見了我哥最後一麵。看了她在我哥遺體前說:“哥哥,你妹妹沒辦法回來,我替她來送送你”的視頻後我終於開始失聲痛哭,我在L市的舅舅和表弟在哥哥出事當晚連夜開車過來為他簽字做了開顱手術,我在Y市的表弟表妹們也以最快的速度趕過來陪伴在我父母身邊,還有我Z市的朋友至今還在為我哥哥的後續事宜奔波,甚至我遠在寺廟的閨蜜還請來她認識的居士朋友為我哥哥做了一個莊嚴的超度,我哥哥的骨灰也在閨蜜的聯係下安放在一所寺廟裏。如果沒有他們的幫助,我簡直不敢想象年邁的父母怎麽才能挺過如此可怕的打擊。
我曾經問閨蜜皈依佛教對她最大的益處是什麽,她回答:讓我找到了自己的人生目標。這裏她用了“找到”二字,也許在她看來每個人都帶著各自的使命降臨這個人世間,隻有找到了自己的使命才能找到自己內心的安寧。但是對於大多數人來講人生的目標隻是一種選擇,無論主動選擇還是被動選擇,選擇權始終在自己手裏。我不知道冥冥之中是否真的存在著一種力量在支配著我們的命運或者我們的命運是否早已經在冥冥之中被提前安排。我也不知道哥哥以這樣的方式離開是不是注定的結局。我總是在想如果哥哥當初選擇一種安穩的生活方式,他會不會不至於這麽早早地離去?但是人生沒有“如果”,所以我永遠也無法知道答案。
哥哥的故事就寫到這裏吧。痛苦總是需要用一種方式宣泄出來。我一邊回憶哥哥生前的點點滴滴,一邊記錄和思考他的人生軌跡。我希望通過寫作的方式能稍稍挽留他匆匆結束的一生。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裏,如果真的有來世,我希望他平安順遂,心願達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