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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意誌的菩提樹?一個忽悠了國人百年的美麗錯誤

(2020-11-21 20:02:29) 下一個

菩提本無樹 — 一個忽悠了國人百年的美麗錯誤

舒伯特的《冬之旅》中最為膾炙人口的一首歌是第五首,近百年來以《菩提樹》的歌名為人所知。這其實應該很奇怪,因為菩提樹本是一種生長在南亞的熱帶樹木,為何會出現在一位德語詩人的詩中?為何會矗立在他地處北溫帶的中歐的故鄉呢?

 

中國的讀者對於菩提樹(學名:Ficus religiosa L.)並不陌生。這種樹與佛教文化有著深厚的淵源。“菩提”本是是梵語,有覺悟、智慧的意思。據說釋迦摩尼多年苦修以後就是在一棵菩提樹下證悟成道的。

 

 

而禪宗六祖慧能,在接受五祖弘忍的衣缽傳承之前,也曾有過一段與菩提樹相關的著名公案。當時五祖座下的首座神秀大師寫了一首著名的四句偈: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

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

 

而那會兒還身為廚房雜役的慧能匿名回了一首更為有名的四句偈:

 

菩提本無樹, 明鏡亦非台, 

本來無一物, 何處惹塵埃。

 

咱們暫且把注意力收回到德語文學的世界哈:話說威廉.繆勒和舒伯特未必認識佛祖悟道的那種印度古樹,我也很難想象他們在十八世紀末的歐洲聽說過傳播在東亞的禪宗。事實上,《冬之旅》裏的第五首詩的德語原名是《der Lindenbaum》,按照現代漢語應該被翻譯為“椴樹”(學名:Tilia)。這種生長在北溫帶的喬木從植物學上講確實和菩提樹沒有什麽關係。古代中歐的小村落中央大都有一棵椴樹,村民的婚禮、五月初的舞蹈節和其他各種聚會都在椴樹下舉行。由於日耳曼人在椴下集會的傳統,這裏也經常成為村莊法院。在日耳曼人心中,椴樹是神聖的。

 

話說柏林市中心的那條林蔭大道,叫做 Unter den Linden。我在柏林讀書時,經常大言不慚地對家人和同胞稱她作“菩提樹下大街”,後來才發現應該稱之為“椴樹下大道”。正如巴黎的香榭麗謝大道直通往凱旋門,柏林的椴樹下大道通向勃蘭登堡門和勝利女神柱:

 

 

那麽問題自然就來了,到底為什麽當代中國早期的翻譯家把椴樹翻譯稱菩提樹呢?在中國現存的收錄了《der Lindenbaum》的所有歌集和詩集裏,這首詩歌一律以《菩提樹》的題目出現。例如著名德文翻譯家錢春綺教授就是這麽翻譯的。錢先生是我老師的老師,應該稱他為我的師爺爺了,我恭敬地把祖師爺爺的譯文謄錄在下麵:

 

      菩提樹

 

在城門外的井邊,

長著一棵菩提樹。

在它的綠蔭之下,

我做過美夢無數。

 

在它的樹皮上麵,

我刻下許多情詩,

不管憂愁和歡喜,

我總要常去那裏。

 

我又在今天深夜,

必須從樹邊走過,

盡管是黑暗一片,

可我仍閉緊雙目。

 

它的樹枝颯颯響,

好像是喚我走近:

朋友,到我這兒來,

你可以獲得安靜!

 

正碰到寒冷的風

迎著我的臉直吹,

吹落了我的帽子,

我頭也沒有掉回。

 

現在我離開那裏,

已過了好多時辰,

我依舊聽到樹聲,

那裏能獲得安靜!

 

師爺爺譯得好,但我還是不明白為何椴樹成了菩提樹,穀歌了一圈也沒有解開這個謎,隻是看到有人猜測說可能是早期的留學生把兩種樹搞混了。終於,我上周穀歌到了一位日本人的博客,才了解到日本人曾經廣泛地相信生長在歐亞溫帶的椴樹就是佛教的聖樹菩提樹,所以近代的日本人自然而然地把這首歌譯成了《菩提樹》。看來很有可能中文的誤譯是直接拷貝了日文翻譯的錯誤。畢竟現代漢語裏有著大量古漢語中不存在的詞匯,都是從日語裏直接吸收的,例如“個人”、“民族”、“宗教”、“科學”、“技術”、“哲學”、“美學”等等。我不是考據家,也不準備寫論文,我們的推測到了這一步,覺得道理能講得通,也基本上可以滿足我的好奇心了,就不準備再進一步深究下去了。

 

無論《菩提樹》這個譯名有著怎樣曲折的故事,也無論這種樹有著怎樣傳奇色彩和宗教文化背景,根據翻譯的信、達、雅的原則,信與達的原則在雅之前,也就是說正確和準確是第一位的,隻有在這個前提下才顧得上去照顧譯文的優美。所以我覺得我們必須忍痛割愛,把神秘而浪漫的《菩提樹》改成平淡無奇的《椴樹》。這讓我想起了魯迅先生筆下的那位藤野嚴九郎教授,他曾經諄諄教訓魯迅:“自然,這樣一移,的確比較的好看些,然而解剖圖不是美術,實物是那麽樣的,我們沒法改換它。”

 

好吧,這是我的椴樹版的《Der Lindenbaum》譯文:

 

      椴樹

 

門前的水井旁邊,

矗立一棵椴樹:

我在他樹蔭下麵

做過美夢無數。

 

也曾在樹上刻下

許多甜蜜話語;

我無論痛苦歡欣

總到他懷中去。

 

我今天依舊流浪

走過深深夜晚,

在這一片黑暗中

我又閉上雙眼。

 

他枝葉沙沙作響,

仿佛將我呼喚:

到這裏來,老夥計,

這裏有你平安!

 

凜冽的寒風吹過

直刺向我的臉;

將頭上帽子吹落,

我卻並未回轉。

 

如今歲月已流逝

我仍離鄉背井,

總聽見他在呼喚:

那裏有你安寧!

 

(附 德語原文:

 

      Der Lindenbaum

 

Am Brunnen vor dem Tore,

da steht ein Lindenbaum:

Ich träumt in seinem Schatten

so manchen süßen Traum.

 

Ich schnitt in seine Rinde

so manches liebe Wort;

es zog in Freud’ und Leide

zu ihm mich immer fort.

 

Ich mußt’ auch heute wandern

vorbei in tiefer Nacht,

da hab’ ich noch im Dunkel

die Augen zugemacht.

 

Und seine Zweige rauschten,

als riefen sie mir zu:

Komm her zu mir, Geselle,

hier find’st du deine Ruh’!

 

Die kalten Winde bliesen

mir grad ins Angesicht;

der Hut flog mir vom Kopfe,

ich wendete mich nicht.

 

Nun bin ich manche Stunde

entfernt von jenem Ort,

und immer hör’ ich’s rauschen:

Du fändest Ruhe dort!)

 

和以前的練習一樣,哥在翻譯時除了力求表達原作的意思和意境之外,盡量忠實於原作的格律(就是原詩押韻的地方也押韻,原詩的分行和標點符號都盡量原封不動地保留)。當然,除此之外,我們還希望這個譯本可以用舒伯特原歌的旋律直接演唱:

要不咱們還是聽一下這首歌到底什麽味兒吧:

上麵這個視頻是希臘女歌手 Nana Mouskouri 的演唱。娜娜用她那甜蜜的南歐色彩演繹過歐洲各國語言的現代流行歌曲和古典藝術歌曲。她的演唱風格爭議很大,喜歡的人覺得是天籟之音,討厭的人覺得像老妖婆。我個人則是在這兩種極端對立的感覺之間不斷轉化:好久不聽了,每回猛然間再次聽到,就感覺是天籟之音;可是每次聽久了發現她所有的歌唱來唱去永遠是一副腔調,天使就又變成老妖婆了。其實這裏最主要的問題是,她把原歌的風格完全改變了,歌中幾次轉調被她給完全取消了。我此刻隻是想換換口味,才把她這種輕音樂的版本分享給大家。因為大師們的演唱畢竟太嚴肅太沉重了。

 

不過,我們要是想了解歌曲真實的原貌,還是得聽一聽費舍爾.迪斯考的原汁原味的演繹,他忠實了原作的色彩及調式變化 — 詩歌共分為6段:前兩段為E大調,甜美而舒緩的回憶;第3段轉入了E小調,憂傷而淒楚的傾訴;第4段又回到了E大調,在椴樹的呼喚聲中暫時閉目沉浸在起少年時代的安寧裏;第5段在原歌的五線譜上並沒有顯示轉調,但是我為了那些半音演唱起來方便,還是在簡譜裏把它轉變為E小調,它的色彩是冰冷而嚴酷;然後在一切的黑暗和痛苦暫時停歇之後,第六段又緩緩地回到了E大調,童年那棵村頭的老樹(見鬼,我最近沒完沒了地和“老樹”這個詞打交道),又在天邊發出他溫暖而柔和的呼喚,呼喚遊子回歸那古老而甜美的安寧。

好了,終於為椴樹正完了名,我想我們可以回到菩提樹下了。

 

去年底,在朋友圈中忽見中文係廉萍師妹,遊覽古寺時寫下偈言一首:

 

菩提樹是樹,明鏡台是台。

萬物自萬物,塵埃便塵埃。

 

廉師妹的詩意其實取法於禪宗三重境界裏的第三重:“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所謂否定之否定,又回歸到肯定,說起來比慧能的“菩提本無樹”還高了一層了。我當時生怕老同學留下偈言之後再搞個坐脫立化啥的,覺得要趕緊勸勸她;又搭上哥在異國他鄉與耶穌基督相遇之前,也算在佛法中浸淫過幾年吧,就趕緊在朋友圈回了她一首偈言:

 

無有無無菩提樹,非是非非明鏡台。

月影無言觀萬物,浮塵掃盡還複來。

 

所謂的無有無無和非是非非,來自於佛教的離四句、絕百非,就是說同一切的肯定、否定和否定之否定全無交涉。禪宗所有的機鋒與棒喝,無非是要人脫離名相的分別與善惡的對立,所謂“不思善、不思惡、正這麽時,哪個是明上座的本來麵目?”

 

其實,道家也有這麽一個在善惡彼岸的境界。老子說:“世人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

 

而儒家雖作為入世之學,照樣有一個在善惡之上的本體,也就是王陽明所說的:“不善不惡心之體,有善有惡念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存善去惡是格物。”

 

至於基督教呢,別忘了,伊甸園中間本來有兩棵樹,一棵是生命樹,另一棵是分別善惡樹。上帝唯一禁止亞當夏娃吃的是分別善惡樹上的果子,這就暗含著上帝希望他們選擇生命樹上的果子。也就是說生命高於善惡。至善來源於生命。看來宗教並不是簡簡單單勸人為善的,至少基督教的核心是生命而非善惡。

 

耶穌在耶路撒冷的聖殿一再勝過法利賽人的公案式的兩難問題,讓問者啞口無言,試問這是出於他的學問,口才還是生命?如果說是學問,他不過是個沒上過學的木匠;如果是口才,他被送到官長和親王麵前被定死罪時,一句為自己辯解的話都不會說;如果是生命,為何他在世界上隻逗留了短短三十三年?

 

畢竟,這菩提樹如果代表了智慧,智慧是無所不在的,那麽椴樹上又蘊含了多少菩提樹的智慧呢?伊甸園那棵分別善惡樹被世人廣泛地誤稱為智慧樹,那麽如果翻譯成梵文,是否該稱為菩提樹呢?菩提樹,椴樹,生命樹,分別善惡樹,畢竟是一是四、還是二?最近每天借用老樹體打油詩調侃,侃得我已經快不會說人話了,今天又來了這四棵老樹,這到底是禍是福、我該哭該樂、是命中注定還是機緣巧合?

 

我看我不但快不會說人話了,思維也已經快崩潰了。就此打住吧。

 

話說這首《椴樹》或者《菩提樹》,是我當年進了德語專業後,學會完整演唱的第一首德文歌。在一個孟夏的黎明,我拿著德語課本去未名湖邊晨讀。發現湖邊某個長椅上坐著一位長發飄飄的學姐(我之所以確定她是學姐,是因為我們大一的學生都剛從石家莊軍訓了一年回來,女生全部是齊耳短發)。從背影看人家學姐風姿綽約的,也正拿著本書在晨讀呢,於是我挑了不遠處的一張長椅坐下。煞有介事地讀了一陣德語課文以後,我清了清嗓子,開始唱我那首剛剛學會的《椴樹》。那天俺自我感覺德語發言還挺字正腔圓的,幾個該轉調的地方都沒有跑調,嗓音的共鳴自己也還算滿意,小小地自鳴得意之餘便開始偷偷去觀察學姐究竟有什麽反映。我悄悄地側過頭,卻看到學姐早已轉過身來,正笑吟吟地看著我呢。我漲紅了臉,騎上我那輛二六的飛鴿,臊眉搭眼地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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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衲貧僧 回複 悄悄話 “應觀法界性,一切唯心造”,《華嚴經》不可不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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