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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念初曉

(2020-11-20 14:46:48) 下一個

懷念初曉

 丁岩

我大學時代最好的朋友,是個身高一米九的黑龍江大漢。在任何環境裏,他都是那個最引入注目、讓人眼睛一亮的人物:黑鐵塔般的壯碩外形,活潑而強悍的性格,大師級的吉他演奏水平,遊泳拿到國家二級運動員的證書...... 和他在一起時,女孩子們的目光永遠隻集中在他一個人身上,我在他的光環裏就像透明的一樣。但我那時仍然一有機會就和他湊在一起,因為很難再找到像他那樣與我臭味相投的人了。

1.

我最初認識初曉是在軍校。那年夏天的一場風波,導致秋季入學的北大新生都被送到石家莊陸軍學院軍訓了一整年。當時文科院係的男生被整編成陸軍學院第二十四中隊,隊裏一群南腔北調的應屆高中畢業生,緊張而好奇地打量著軍營和彼此。那幾天,宿舍裏的人都在悄悄議論著對麵九班那個來自哈爾濱的黑大個兒,說他一頓飯能吃八個發麵大饅頭,還悄悄給他起了個外號,叫“黑龍江大土豆”。
他帶給大家的第一印象是非常矛盾的:一方麵他的舉止就像個沒文化的人,粗魯不堪,常讓人哭笑不得;可另一方麵,當夜間的樓頂上傳來他的吉他聲,當他在演講會上即興朗誦他那首關於輪回的後現代主義詩歌時,我們又都側目於他逼人的才華。後來才知道他出身於藝術世家,他的爸爸是作曲家,還擔任過央視春晚的音樂編導,他的母親是話劇演員,而他的吉他老師則是某年全國古典吉他大賽的冠軍。
有一天我在樓道裏漫不經心地吹著口哨,吹的是電視劇《約翰·克利斯朵夫》的主題曲。九班的門忽然開了,初曉的大腦袋伸了出來,問我:“Jean-Christophe?”這是我倆第一次說話,這才發現大家在高中時代都在追那部長篇小說,而約翰·克利斯朵夫是我們共同的英雄。
這是我們友誼的開始,也是我“墮落”的開始:因為那時的我本是個追求進步的好學生,區隊長已經在考慮讓我代理十二班班長了,但自從誤交了初曉這個損友,我開始跟他一起曠課,甚至夜不歸宿,隊長也就打消了培養我當幹部的念頭。
當全中隊同學集中在頂樓教室裏上政治課時,他會帶著我溜到偵察兵大隊的宿舍區,坐在樓前的草坪上暢談他的藝術和人生理想。有一天正談得高興,忽聽他大喊一聲:“教導員!”我倆想都沒想,本能地使出剛學到的單兵動作、臥倒在花叢後麵。趴了許久沒有動靜,我悄悄探出頭來張望,卻看見中隊教導員正站在那兒哭笑不得地望著這邊。我怯生生地順著他的目光往後一看,才發現花叢根本不足以遮掩初曉高大的身軀,他那綠色的大屁股始終撅在花叢外麵!教導員帶著一臉仁至義盡的表情扭頭就走,我倆老老實實地跟在後麵:我惴惴不安,初曉卻忍不住咯咯直笑。最後我們被請到辦公室裏寫檢查,我寫道:我犯了這次嚴重的錯誤,都是因為放鬆了對自己的要求,又受了初曉的不良影響。而他則寫他犯了這次嚴重的錯誤,都是因為平時對自己要求不夠嚴格,還受了丁岩的不良影響。

當熄燈號吹響之後,他會帶著我從家屬區的小門溜出軍校,到尚莊的小飯館裏打牙祭。有時他在中隊食堂幫廚時私藏了幾個雞蛋,晚上就拿到飯館、讓廚子攤一張大蛋餅給我們下酒。如果哪天夜裏我們有沒吃完的幹炸丸子,就會小心翼翼地包裹起來,連夜送到二十隊(就是文科女生的中隊),偷偷地敲響她們的窗戶...... 那正是我們新陳代謝最旺盛的年齡,肚子裏又沒有油水,所以當時那半包煎丸子比一大把玫瑰花要浪漫得多,在女生和我們之間營造出了十分融洽的美好氣氛。
2.

依初曉強悍的個性,我很難想象他能與五個室友長期共享一間十幾平米的狹小宿舍。果然,軍訓後剛回北大不久,他就開始在校外租房。幾年間,頤和園南邊的六郎莊和圓明園西麵的畫家村都曾做過他的根據地。

當然我們沒少去禍禍他在畫家村裏的那個快樂的“豬圈”。我們幫他在農舍外搭了一圈籬笆,還幫他抬進去過一架舊鋼琴。“豬圈”裏不但充滿了琴聲和笑聲,後來還傳出了犬吠,那是他養過的一隻漂亮的昆明犬“阿黃”。

阿黃和我有過一些矛盾,一見我就充滿敵意地吼叫,這是因為我出賣了她的孩子們。原來,阿黃生過一窩毛色各異的小狗。可那正是初曉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時代,根本養不起一窩小狗。於是我們商量了一下,有一天趁初曉牽著阿黃出去散步,我把小狗們裝進紙箱用自行車推走了。阿黃回來以後再也找不到孩子們,從此就對我有了敵意。

那幾日我天天推著自行車在北大西門外的家屬院裏兜售小狗。最後連賣帶送,一共也沒賺到一百元,被大家一頓飯就吃完了。那會兒的我們飯量相當可怕。每回涮火鍋,初曉的定量是五斤羊肉片,老五、老七和我則是每人三斤,就連秀兒和阿蘭都得每人兩斤。可就是這麽吃,他們一個個都還是麵黃肌瘦的,除了我一個人又白又胖。這大概是因為我家在北京,別人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時候,我能逃回家裏補充給養吧。

我沒有脫離父母和家庭的庇護,也就沒有完全參與到初曉們那些最艱苦的時刻裏。大家後來津津樂道的那些偷煤球、偷白菜的曆險記裏大都沒有我的身影。有一次老五在海澱圖書城偷一部《哲學史》的時候被發現,讓人家罰了二百塊錢。初曉決心為老五報仇,就也去偷那本書,結果也被抓住給罰了二百。還有一次他們倆去偷羊腿,讓秀兒那個清秀文靜的小女生在前麵做掩護,但還是不慎敗露,被店主提著刀在他們後麵窮追不舍。初曉和老五同六郎莊的農民打架的那晚我也沒在場——那是初曉在京期間諸多戰鬥中的一次經典戰例。此刻回想那些頭破血流的戰況,才發覺他們能活著讀完大學是件多麽不易的事情。

本科期間,我和初曉並不像軍校裏那樣形影不離。這除了因為他平時不住在宿舍,更主要的原因還是我倆不在一個院係,很少有機會在一起上課。我沒能隨他一起去隔壁人大偷自行車,也很少參與到他的打鬥事件裏,但是我們仍然把心中最珍貴、最隱秘的感受留給彼此。在未名湖邊那些二月蘭盛開的春夜,當我盤坐在辦公樓禮堂後麵的草坪上,修煉著某本剛從地攤上淘到的“武功秘籍”時,他會騎車衝來找我瞎扯淡,也不管我是否已經入靜就大叫我的外號,嚇得我差點走火入魔。

在那些四外無人的深夜裏,我們天南地北、三教九流無所不談,但我們話題的核心卻永遠涉及著一個遙不可及的世界。初曉當年講過一個故事:一個孩子從小就向往大海深處的一座美麗的島嶼,後來他經過一生的艱苦航行終於到達了海島,卻發現島上除了沙子什麽也沒有。而我那時的說法則比較簡單:所有的奮鬥者和行動者,無論尼采還是希特勒,骨子裏都是虛無主義者。我們在相識前就早已不約而同地悄悄以約翰·克利斯朵夫自居,但是他更像,無論從生命力的強大和音樂水準的高超上講,他都是一個標準的克裏斯朵夫,和他相比我不過是克裏斯朵夫的好友奧裏維。他一方麵從哲學和音樂兩個途徑來追求他那形而上的彼岸世界,另一方麵想通過社會革命來實現他的理想世界,而我則妄圖通過宗教神秘主義來接近那個目標。他是個客觀唯心主義者,我偏向主觀唯心論。他在嚴格的音樂訓練和深刻的哲學思考之外,文學、戲劇、曆史無不涉獵,但透過這一切他真正關心的是他那彼岸的理想國。他說過男人的本質是理想,而女人的本質是純潔。對於理想世界的探討和追尋,貫穿了我們從十幾歲到四十幾歲的全部友誼。

在他那粗野、蠻橫、無憂無慮的外表後麵,隻有至親至近的人才知道他骨子裏有多麽刻苦和執著。他在完成了自己的圖書館學專業的同時,又修了一個曆史係的第二學士,還利用晚上的時間去解放軍藝術學院讀了一個作曲專業的大專班。

我們畢業那年,有一盤著名的專輯剛剛發行,裏麵收錄了《同桌的你》,還有首《睡在我上鋪的兄弟》,唱的是同窗好友在畢業後的漸行漸遠。我覺得與初曉疏遠是不可能的,但離別的時刻卻終於到來了:他留在了北大讀研,而我去了德國留學。後來,他在寄往德國的第一封信裏告訴我,在我走前的最後一晚,他趴在床上哭得撕心裂肺。

也許是那夜哭得太累,第二天早上他竟然起晚了。當他懷著絕望的心情趕到機場,我的飛機早已起飛了。於是,他把滿腔的悲憤都發泄到了路邊一個號稱“五元錢吃飽”的自助飯攤上...... 吃到後來,攤主終於含淚央求他:“大哥,求求您放我一馬吧!

3.

我在柏林的第一學期,給他寫過幾封信,他一直沒回。直到寒假快過完了,才忽然收到他的一封長信。信中除了描述他在我走前是怎麽哭的,還介紹了他新的思想曆程:在一個冬夜,他站在那間租住的半地下室裏,望著窗外寒冷的世界,心裏卻燃燒著一團烈火。他說他已經發現了這個世界的秘密。這個秘密就是兩個字:行動。就像一位教主在《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裏所說的:“哲學家們隻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於改變世界”。他終於在寒假期間走出了書齋,去社會的最底層實踐他那些關於社會公平與正義的理想。

他在渤海灣的一艘漁船上當過幫工,經曆了漁民們在大自然裏麵臨的種種凶險,也見識了他們在社會上受到的層層盤剝。他流浪到青島,在一個歌廳裏當過保安,體驗了歌女、黑社會和歌廳老板之間的種種世態炎涼。

他經過秦皇島的時候,在一家小飯鋪裏遇到一對婆媳,二人正為了要不要吃一回餃子而拌嘴,因為一盤餃子的價錢對於她們來說過於奢侈。爭到後麵娘倆竟相顧垂淚。他再也忍受不住此情此景,就買了一斤餃子端給她們,然後一轉身猛地衝了出去。走在街上,他為了掩飾自己泉湧般的淚水,擰開隨身的軍用水壺兜頭蓋臉地澆了下來...... 他外表凶猛強勢,內心卻極其善良敏感,也極有正義感。

我在德國的第二個寒假到來時,三峽工程上馬的事已經板上釘釘,初曉緊急召喚我回國,好一同去告別那即將潛入水中的巫山神女。當我還未在北京降落時,據說等在機場裏的他已經激動得不能自已。我終於出現在了他恐怖的獰笑聲中,兩個人擁抱在一起,周圍那些素不相識的德國人和中國人都隨著我們傻笑。

初曉也不知從哪兒搞來了一個灌腸漏鬥,居然灌成了好幾根大香腸。於是兩個窮學生就背著自製香腸和方便麵登上了入川的火車。我們一路由重慶至成都,再過樂山...... 終於到達了峨眉腳下,備好了喂猴子的零食,準備第二天一早登山。

悔不該頭一晚在山下小鎮上找樂子,我倆誤入了一家匪人所開的夜店,買單時發現賬單上出現了四杯我們從未點過的“洋酒”,每一杯都要三千元。麵對那五六名打手,我們知道既沒有道理可講,更不能動手。一路上靠吃香腸方便麵省下的那點盤費,就都被峨眉山腳下的山大王劫了去。

終於沒有爬峨眉山,狼狽退回成都,吃飯都成了問題。多虧初曉隨身背著把木吉他,我還帶了隻口琴,二人就在成都街頭賣唱,直到北京的親人緊急匯款過來...... 我這一生總的來說是平靜安逸的,唯有和初曉在一起混的時候,總是險象環生。他忽然有些擔心我跑步的速度不夠快,怕我在下次遇險時不能及時逃脫,於是我倆就在成都的馬路邊賽跑,結果我把他遠遠地甩在了後麵。

我倆又從成都退回重慶坐船,一路沿江而下,從三峽走馬觀花而過。在船上遇見江西某縣的某局長,一語不合就和他在餐桌上鬥起酒來。我酒量不行,又加上船上的飲食衛生似乎有點問題,直喝得上吐下瀉,到武漢下船後在客店裏躺了三天才爬起身來。

船過宜昌時,我倆應該是在彈Frente!的《bizarre love triangle》。成都賣唱的短暫經曆,給我們留下了幾首永久的保留曲目,日後每次重聚時都要唱一下。
4.

那次三峽之旅後不久,我從德國移民到了加拿大。一年後,初曉拿到了美國的入學通知書。我們又成了“鄰居”,雖然相隔幾千公裏,但至少不再遠隔重洋。然而大家聯係不多,都在各自奔忙:我已經開始工作;而他在先後攻讀了兩個學位的同時仍然在繼續他的音樂教育,除了在音樂學院進修作曲,他還師從過兩位國際級的吉他大師。那幾年,我們平時不常通email,但當我真正遇到難題或者心裏特別憋屈的時候,還是會打國際長途讓他出主意。

他一共開車來加拿大看過我兩次。頭一次,我倆坐在蒙特利爾市中心的一個街心花園裏談了一整夜,其中有半宿的時間他都在批評我安於現狀不思進取,他建議我放棄現在的工作,回國去搞音樂製作。

第二次,我倆爬皇家山的時候,他不止一遍地說起他想拍一部電影,一部關於輪回的電影。他的電影之夢始終沒有實現,但是那些關於輪回的主題和劇情後來被他寫成了一部音樂劇。其實當他來蒙城看我的時候,音樂劇裏的有些曲子已經有了雛型。

初曉看到我的鋼琴上攤著巴赫的《十二平均律》,有點不屑地說:那是巴赫音樂中他最不喜歡的一首。然後就幫我換上了他剛寫的《C小調鋼琴小奏鳴曲》,讓我以後拿這個當練習曲彈。這首奏鳴曲的呈示部後來就成了他那部音樂劇的序曲。

初曉完成博士論文以後開始全力創作他的第一步音樂劇《非此即彼》。這是一部中文作品,演出和演唱的全部陣容都要回國去物色。回國前,他在email裏興奮地告訴我:“給我一年的時間,我會給你世界上最好的音樂!”不到一年,我收到了他的第一盤CD,裏麵大多數歌都是《非此即彼》裏的插曲。

5.

初曉歸國的第二年,離鄉多年的我終於也忍不住回了趟北京。北京已麵目全非,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他的工作室。我倆推杯換盞、神侃胡吹之餘,又一道重遊北大。漫步在燕園裏,他忽然想起當年賽跑輸給我的恥辱經曆來,就和我重新比了一次,結果再一次悲慘地輸給了我。

他的《非此即彼》終於在烏鎮國際戲劇節上演了,是那屆戲劇節裏唯一的一部音樂劇。沒想到這部充滿思辨氣息的思想劇,居然受到了廣泛的關注和好評,我還在鳳凰網上看到了鳳凰娛樂的記者對他的專訪。然而他自己卻遠遠沒有滿意,仍然在反複地修改著。我見過劇本的第二版和第三版,都被改得“麵目全非”。

記不清我先後回國去看過他幾次,他終於得到一個機會來加拿大短期學術訪問。其時已經入冬,他落腳的地方在我的鄰省,我有些猶豫要不要在冰天雪地裏連續開車十幾個小時去看他,他就誘惑我說:他在Costco買了一整隻羊,正琢磨著我來了以後怎麽吃呢。還在微信上向我炫耀羊肉的照片。

我們那次相聚大約有四五天,我主要的收獲並不是涮羊肉和烤羊腿,而是一首優美的德文藝術歌曲——舒曼的《核桃樹》。我接受了他的推薦,把那首歌譯配成中文,然後在他的伴奏下試唱。就在我們錄那首歌的視頻時,他那條拉黑色的布拉多犬忽然溜溜達達地跑進了錄製現場,一條狗尾巴在鏡頭裏不停地擺來擺去。先是攝像師開始小聲偷笑,接著我的肩膀劇烈顫抖起來,最後是初曉再也忍不下去了,大家笑成了一團。

和他在國外的團聚是美好卻短暫的,大多數時間他仍然堅守在國內的工作室裏,遠離親朋好友,遠離社交。他越來越深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他不再像少年時代那樣急於改變世界,卻在精神與藝術的道路上越走越遠。而孤獨始終是他思考和創作的前提。他的個性是強悍的,他的藝術卻是內斂的。我一生從未見過一個人在能力與才華上與他相匹敵,但他卻不屑於追求世人眼裏的成功。他根本不看中世界的認同。如果我偶然在外人麵前暴露了他的實力與才華,他會感到憤怒,對他來說這是對自己的出賣。

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去年秋天。他在官廳水庫旁邊買了一個房子,每天除了讀書、練琴、寫劇本,就是去水庫裏遊幾個來回,生活十分規律。還學會了對著鏡子給自己剪頭。見我們來了,他高高興興地跑到水邊,搞來一條大魚燒給我們吃。由於那次相聚時間短暫,我倆沒來得及重溫我們的老歌,但他向我介紹了一首特別好聽的葡萄牙語的電影主題曲《Manhã De Carnaval》(《黎明的嘉年華會》),讓我回去以後好好練習。我們約好了下次見麵時合作這首歌,把它添進我們的保留曲目。

然而疫情阻止了我們今年的重聚,大家在各自的地區先後開始了隔離。我在疫情初期寫《宅貓日誌》的時候,他幾乎每一篇都進行評論,使得今年春天成為我們近年來交流最頻繁的幾個月。

夏天的時候他發來了一個新寫的劇本,是一部寫易普生的舞台劇。他在劇中借著易普生的口,詳盡介紹了他自己對易普生戲劇的獨到見解,並且繼續闡釋著他的形而上學、理想國以及社會正義的理念。這是我倆探討了三十年的主題,我十分熟悉。但他除了在原有的方向上進一步深入以外,還從這個立場出發,對當代社會政治和文藝領域的許多現象進行了審視與剖析,例如納粹是不是理想主義,例如搖滾樂是不是真的憤世嫉俗...... 這些剖析的角度十分新奇,大多數我還是頭一次聽他提起,讀起來興味盎然。這部戲可以看作他藝術思想的一個總結。他發來劇本的時候說:“‘我隻用真鈔票練......’ 謝謝你!”(注:據說驗鈔員平時練習驗鈔的方法,不是去熟悉假鈔,而是熟悉真鈔。真鈔熟悉了,假鈔自然就能分辨了。

我通讀了一遍以後,感到這個劇本的深度和廣度都不允許我輕率地評論,覺得應該再精讀一次,然後把感想係統地整理出來和他交流,否則對不起兄弟的辛苦以及信任。然而因為我的忙亂與疏懶,欠他的這個“劇評”始終沒有動筆,越拖就越發難以開始,雖然事情始終在心底壓著。

有些事是拖不起的。你想著明天再做,但萬一沒有明天呢?

6.

中秋節剛過,忽然收到他家人的微信,說他心髒病突發走了。

所有人的第一反應都是不太相信這是真的,他是那麽的高大健壯、生龍活虎。一連幾天我不知所措。我不停地想起我們這些年的一個又一個的段子,想的時候仍然會發笑,但笑著笑著就變成了流淚。然而在淚水後麵我並不傷心欲絕,更多的是茫然與迷惑。我不確定他怎麽可能就這麽走了呢。我總是隱隱覺得,他仍然能看見我的朋友圈,說不定我給他發微信他還會回複呢。

他完成了那麽多的學習和積累,經過了那麽多的思考與探索,經曆了那麽多的成長和飛躍,最後沒有給世界帶來更大的影響,也沒有得到世界更多的關注,就突然離開了。雖然他並不稀罕來自世界的榮耀,但他這一切的奮鬥和準備就都這麽打了水漂了嗎?或者他就像一顆成熟的果實被收獲了去,已經準備好在一個新的時空、在新的起點上開始他的新的層次的旅程?可我又怎麽能知道是不是真的如此呢?

那幾天,我特別想知道他離去的時刻到底在想些什麽,甚至想向上蒼求問他離去時的感受。有一天我忽然覺得天旋地轉、站立不穩,跌坐在沙發上仍然極度眩暈,平躺在沙發上依然覺得自己像坐過山車一樣,完全失重,仿佛下一刻靈魂就要離體而去。我拚命地祈禱著基督的救恩,那陣眩暈才慢慢碎裂、消散了。我至今不明白當時我是不是腦部忽然供氧不足,還是耳中的平衡器出了什麽差錯。但我之後又有些好奇,初曉走的時候是不是就有類似的感受呢?可能那就是他的感受,但是我想他肯定在罵髒話,也許最終還是平靜地放棄了吧...... 在這些不著邊際的幻想中,我那茫然失措的心終於感到了一陣深深的刺痛。

我和初曉賽過兩次跑,一次在成都,一次在北大校園裏,兩次他都沒我跑得快。但這一次,他終於跑在了我的前頭。他竟然沒有活到五十歲。

這個世界上,比我強的人何止千千萬萬,在個別方麵不如我的人或也能勉強找出若幹,但是那個與我臭味相投的人卻再也找不到了。再也找不到一個人能和我一道無所事事、浪費時光、虛擲青春;再也找不到一個人能和我一起胡說八道、胡作非為、胡吃海塞;再也找不到一個人能和我分享那些喜悅的淚水和痛徹心扉的歡笑;再也找不到一個人和我在暗夜的深處一同遙望彼岸的黎明。

隻剩下我,和我滿目的荒涼。

2020.11.1 淩晨 於蒙特利爾

他們說鮮花不會永遠開放

美好的季節不會永遠久長

可是我卻要對你說

童話裏不是這樣講

不要聽他們在說謊

如果說鮮花不會永遠開放

如果說春天不會永遠久長

白雲怎會飄在天上

風兒怎會吹向遠方

你怎會聽到我歌唱
—— 初曉 音樂劇《非此即彼》插曲《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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