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周,方某漸卻還沒有得到回信。根據經驗,這就意味著拒絕了。方某漸這期間還關注了關於加州的新聞,卻多是負麵新聞,例如房價高企、稅收增加、犯罪率飆升、人口外流嚴重等等。方某漸心緒煩亂,度日如年。正好周日有春天裏難得的好天氣,他決定出去散散心。跟趙某楣和蘇某紈一說,他們高興得跳腳,說已經被這漫長嚴寒的冬天憋壞了。於是三人就去了位於州府得梅因的動物園和州議會大廈,然後在州議會大廈旁邊的廣場上觀賞雕塑。方某漸裝作不經意地對他倆說:“這裏離廊橋不遠,就是“廊橋遺夢”裏麵的廊橋,有沒有興趣看看?” “好啊好啊。” 蘇某紈趕忙回答,兩眼放光。而趙某楣卻搖頭說:“廊橋有啥好看的?沒啥特色,就是因為婚外情而出名的嘛。這樣吧,你把我撂到亞洲超市,我去買菜,你們去看橋,完事了來接我。”方某漸尷尬地笑了兩聲,說:“那電影可不是教人搞婚外情哦。你不放心就和我們一起去吧。”趙某楣爽朗地大手一揮,說:“沙揚娜拉。”那是日語詞さようなら的音譯,意思是“再見”。趙某楣有語言天賦,自學了日語,平常說話喜歡秀兩句。
西去廊橋的路上,方某漸因為剛才和趙某楣的對話,不好意思和蘇某紈多說話。正好蘇某紈也不多話,於是方某漸就專心想著心事。這一段時間女朋友對他的態度日漸冷淡,讓他不禁懷疑她是不是要對自己說“沙揚娜拉”啦。車子迎著平射的金燦燦的陽光疾馳。方某漸放下了遮陽板,但車內還是亮堂堂的。光線一經玻璃過濾,仿佛變成了雨線,落到儀表板和內飾上就跳動起來,甚至發出唰唰的聲音。方某漸感覺自己陰冷的心逐漸被跳熱了。可惜過了一陣兒,車子駛上了砂石路。前麵的車子帶起沙塵,陽光就被暗淡了。
兩人終於來到了羅斯曼橋。這橋外麵是飽經風雨的暗紅色,像一艘大船擱淺在一條小河裏,而碩大的船篷搭上了兩岸,又像猛獸張開的巨口,準備吞噬每一個走進去的人。料想當年UNI的Waller教授來到這座橋時,也沒有被它的外觀所打動,所以給他的書起了個毫不浪漫的標題-The Bridges of Madison County,直譯就是麥迪遜郡的橋。虧得中文翻譯腦洞大開,起了“廊橋遺夢”這個引人無限遐想的名稱,以致吸粉無數。
蘇某紈問方某漸:“你對《廊橋遺夢》是怎麽看的?”
“我還是說說我對廊橋異夢是怎麽看的吧-異是表示不同的異。這些天來,想必你對我的美國夢和中國夢都有所了解了,我就不多說了。我隻能說我的不管啥夢都不在這裏。你問我:‘你喜歡住在愛荷華嗎?’我說:‘這裏很好,很安靜,人們也都友好,互相幫助。可是,這並不是來美定居的我所夢想的。’”
蘇某紈抗議道:“呀,你怎麽把羅伯特和弗朗西斯卡改成我們兩人了?”
方某漸沒理她,接著說:“‘我在路上行走的時候,曾經寫過一句話,我的舊夢是好夢,我要盡力去實現,我不會滿足於隻是曾經擁有。’”
“這句話改得好。何況我們還沒到羅伯特那麽老的年紀呢。”
“那麽你的夢呢?你的中國夢和美國夢兼容嗎?你覺得正在實現美國夢嗎?你在這大學搞這專業,似乎不合適啊。”
“不好說。不過如果我要換學校,還是不難的。”
方某漸望著前方的出口說:“在我看來,廊橋就像一個殼子,把我這樣的外來移民包裹在異國的夢中,隔絕了自己的祖國,慢慢地祖國的夢可望而不可及了。有些人甘心沉浸在這夢中,而我是不甘心的,要遙望,要掙紮。我想要的是金門大橋,它是通透的、開放的、多元的。”
蘇某紈說:“也許金門大橋也不過如此。讓我來學你,糟改《圍城》裏的那句話啊-在橋上的人想逃下來,在橋外的人想衝上去,對生活也罷,職業也罷,婚姻也罷,人生的夢想大都如此。每個人的夢不同,一個人的夢也會隨時改變。在此地有別處的夢,在別處又有此地的夢。”
方某漸哈哈大笑起來,說:“說這些煞風景的話幹啥?讓我們看看別人的愛情夢吧。”
廊橋木板內側塗的是白漆,用縱橫的拚成菱形的木板條加固,遠看給人一種眩暈的美感。湊近了看,隻要是人手能觸及的板麵,幾乎沒有空白之處,被各種關於愛情的塗鴉占滿了。大多數的塗鴉或者模樣模糊,或者含義模糊,隻有少數兩樣都清楚。最常見的樣式是一顆心或者一箭穿兩心,心裏麵有一男一女的名字。而語言除了英語,還有西班牙語、法語、漢語、韓語、阿拉伯語等。
兩個人一路看過去,那些熱辣的語句似乎從眼睛進入鼻腔累積起來,而其高溫也使鼻腔膨脹,使呼吸變粗而愈加困難。丘比特射出的金劍,也仿佛從木板上跳出,於靜寂中挾著風聲,颼颼地穿破皮肉,進入兩人的心。偶爾看到令人臉紅心跳的一句話,兩人不約而同地對望,又不約而同地抬手攏頭發加以掩飾。而廊橋並沒打算放過他們,終於拋出終極大招的兩句話。一句是千古難題:Sometimes life’s hardest gift is love. It’s because you love someone & lose them(有時人生最冷酷的禮物就是愛情。因為你愛某些人,但又失去了他們)。另一句是直擊靈魂的拷問:Mary, will you marry me?(瑪麗,你願意嫁給我嗎?)方某漸盯著這兩句話,心潮澎湃,眼睛濕潤,一時出了神,一時又想起兩人以前的交往,直到蘇某紈的一句“走啊”才被喚醒。方某漸轉過頭來,盯著蘇某紈的眼睛,心裏的那句“羅伯特為什麽要遇見弗朗西斯卡?”一直像酸水一樣往嗓子眼裏冒。蘇某紈身體僵直,白皙的臉漸漸變紅了。方某漸突然下定決心似的,近前一步,左手拉過蘇某紈伸出的右手,右手把她攬在懷裏。
天色漸黑,方某漸忽然意識到趙某楣還在等他們呢,耽擱時間長了會讓他起疑的,於是鬆開了蘇某紈。這時方某漸的手機鈴聲響了。原來是舊金山公司發來的郵件,說方某漸被錄用了。方某漸同時注意到趙某楣一個小時前發的短信,說是讓方某漸在方便的時候給他介紹辦理移民的事情。因為在車上不好說,他就給方某漸發短信了。方某漸納悶了:這不是什麽要緊的事,有必要這麽神秘嗎?隨後回想著他以前的種種舉動,覺得似乎都有深意。他真地想留在美國嗎?他想讓我幫忙說服蘇某紈盡力留在美國嗎?他察覺了我和蘇某紈的瓜葛嗎?我要告訴他們我工作變動的事情嗎?一連幾個問題讓方某漸陷入了沉思。
蘇某紈察覺出方某漸的異樣神情,問方某漸“怎麽了”。方某漸不答,心事重重地捏起一根粉筆,在木板上題詩一首:
落魄負笈背井行,
阮囊羞澀腳跟輕。
六年一覺花旗夢,
戀友學工何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