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扛起家務重擔
一九六○年我們家搬到大連後,母親病重的已經不能給我們做飯吃,她擔心去世後我沒有獨自生活能力,就讓我學著做飯。那時我七歲,是家裏唯一的女孩,孱弱臥床的母親教我鼓起勇氣學著做飯。第一次學做飯的情景還記憶猶新,我人小個子矮,站直了還沒有鍋台高,我就墊個小凳子,凳子放不穩有時就摔下來,爬起來再踏上凳子。一次做大米稀飯,腳踩在凳子邊緣,一不小心摔了下來,飯鍋也扣到了地上,滾熱的米湯濺到了我的手和臉上,手頓時起了泡,我站起來想哭,可是隻有我一個人在那,哭也無助,我趕忙用涼水浸了浸手,疼痛減輕了好多,我吃力地端起鍋又重新做了起來。那個年代都是用柴草和煤球做燃料,生爐子也是一門技巧的活,開始學著生爐子的時候,我總弄得滿屋子煙熏火燎,我時常被嗆得不停地咳嗽,還流著眼淚,有的時候爐子生著了,還沒來得及高興,爐子裏又竄出很高的火苗,真有點害怕,就這樣一次次失敗,一次次堅持,我暗下決心,一定要學會做飯,漸漸我學會煮稀飯,蒸窩窩頭等簡單飯菜。
每個孩子都願意在父母身邊安穩快樂地長大,隻不過並不是每個人都這麽幸運,現在的孩子們抱怨讀書累的時候,可曾想過,我那時連抱怨的機會都沒有,滿身傷疤不喊疼,咬緊牙關和命運抗爭,隻有挺直了脊梁才不會被困難擊倒。
六十年代國家遭遇了大災荒,大家過著糠菜半年糧的生活,經常是吃了上頓沒下頓,饑餓是常有的事兒,人們隻要走得動,就到野外覓食,我和哥哥弟弟經常出去挖野菜來充饑,那山上到處是挖野菜的人,有的野菜剛剛發出芽就被饑不擇食的人挖去了。
在挖野菜的時候,還要學會識別野菜,哪些野菜能吃,哪些野菜有毒,如果識別不好,挖錯了野菜,吃了中毒,那就麻煩了,因為挖野菜吃了中毒的人也不是少數。挖野菜時我這個彪大膽也小心翼翼地識別著,我隻學會了識別幾種菜,有一種叫灰灰菜的,綠葉子上麵有一層灰蒙蒙的東西,聽大人說,這種菜如果不處理好,吃了以後會浮腫喪命,但是這種菜生長又快又多,我有時不顧一切地把它挖回去,用開水燙一下,放點蒜吃,很僥幸沒有發現浮腫,後來才感覺到我處理的很科學,一定要把灰灰菜洗淨燙好,把葉子上的灰東西清洗幹淨,毒素也就沒有了,沒有毒素就可以吃了。還有一種叫春菜的野菜也很好吃,炒著吃,拌著吃都可以。山上野菜挖完了,我們就爬到樹上去摘槐樹花,回來可以蒸著吃,吃法也是多樣的,榆樹皮,洋槐葉子也是能吃的,橡子麵磨成粉摻在苞米麵裏混合蒸著吃也成了當家主食,雖然那味道又苦又澀,咽不下去,可是餓的受不了,就狼吞虎咽地吞下去了。
感覺最好吃的是榆樹葉子,又滑又甜,榆樹葉子采光了,就開始剝榆樹皮。那年月,我們家野菜、樹皮、米糠都吃過,因為饑餓,營養不良,走在大街上,也到處可以看到瘦的皮包骨頭的孩子們。
不知道是天性使然還是父親的影響,我很喜歡讀書,甚至看見過期的報紙雜誌也要翻閱一下。恰生不逢時,文革時期學校停課,紅衛兵運動迅猛發展,最初是破除四舊(即所謂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最後發展成了抄家打人砸物,無數優秀的文化典籍被付之一炬,大量國家文物遭到洗劫。我那時是個小學生,沒有學上,沒有書讀,閑暇時在家除了做飯、做家務外,就想辦法偷偷地向同學借舊書看,不管是卷邊的書,掉頁的書,沒有封麵的書,借到手裏就廢寢忘食地讀著。一天下午,我一邊蒸著苞米麵窩窩頭一邊看書,漸漸地入了迷,忘記了鍋裏正蒸著窩窩頭,當聞到了鍋裏糊的味道時,發現鍋已燒漏了,窩窩頭變成了小黑球,我一看,這還了得,父親回來一定要揍我的。那時父親政治壓力很大,整天挨批鬥,寫檢查,身體又不好,家裏一大群孩子,大都是男孩子,很頑皮,就我一個女孩子,因年齡小,有時家務也幹不好,父親就很焦躁鬱悶,脾氣也越來越暴躁,無處泄憤,遇事不遂心就打孩子。一想到鍋燒漏了,吃飯的家什沒了,我很害怕,想想怎麽辦?為了避免挨打,我準備逃跑,因為夏天蚊子很多,我把長袖衣服全穿上,就離家出走了。
到哪裏去呢?那時黑石礁商店門前有個廣場,人們整宿半夜地跳“忠字舞”,還有很多紅衛兵大辯論,從白天到夜晚人們川流不息,那裏是個交通樞紐,集合的人最多,人們天天晚上像打了雞血一樣,在那裏吵嚷,我就跑到那裏看熱鬧,賞光景。到了夜裏大約一點多鍾,曲終人散,我無處可去,又回到了校園大門口,大門口後麵有一個低窪的小溝,溝底長滿了樹和雜草,我揪了些草鋪在地上,漸漸地進入了睡鄉。不知什麽時候,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的媽媽向我走來,手裏拿著一個小筐,筐裏放著饅頭,媽媽對我說:“孩子你怎麽在這裏”,我說:“我餓”,媽媽讓我把饅頭吃了,那饅頭太香了,我一邊吃一邊問“媽媽你去哪裏了,為什麽不管我們了”,說到這裏,媽媽突然不見了,這時我覺得渾身癢癢,我從夢裏驚醒。醒了以後,我看見身上被蚊子和蟲子咬的滿身大皰,再看看天色漸亮,我感覺饑腸轆轆,肚子空空的,便起來走到大門外麵,那裏有一片綠油油的麥田,麥子還沒有成熟,大都是嫩黃的,我擼了一把放在手裏搓搓,把殼和麥粒分開,用嘴一吹,殼飛走了,麥粒還在手裏,我把麥粒放在嘴裏咀嚼著,一股麥子青嫩的奶湯嚼出來了,那麥香沁入心脾。
我在外麵遊蕩大約上午八點多鍾。我估摸著父親該上班去了,我便悄悄回到家裏,到家門口,我剛推門進屋,突然父親衝了出來,和父親撞了個正著,父親抓住了我,把我暴打一頓,我嚇得直求饒,瘦弱疲憊的父親也鬆開手直喘粗氣。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我一點也沒有怨恨父親,反而漸漸理解父親了,我把鍋燒漏,逃避批評懲罰,跑了出去,一夜未歸,這多麽令父親擔心呀,雖然父親打我行為過激,但也是恨鐵不成鋼,他多麽希望家裏能有一個人幫助他頂起家務生活的大梁,那是愛和恨的傾泄呀。
父親和姨母結婚,生了個弟弟,乳名小五,照看小五的美差自然也落到我頭上。每天做飯、洗衣服、照看五弟,從早忙到晚。一次遼寧財經學院禮堂裏放電影,學院裏的孩子們都跑去看,聽到這個消息我心馳神往,我也是個孩子,我才十二歲,我就把我也想去看電影的想法告訴了姨母,姨母說:“你把小五弟哄睡了就可以去”,那時正值夏天的下午,我就抱著不到一歲的五弟走到外麵的房後,開始哄著五弟睡覺,兩隻胳膊抱著晃悠晃悠,嘴裏還自語著“五啊,五啊,你快睡覺吧,快睡覺吧,姐多麽想去看電影呀”,小五看著我眨巴著眼,根本沒有睡意。我的心已經飛到了電影院,心裏不停地默念著禮堂裏的電影可千萬別放完,等著我,我把五弟哄睡了就能去看電影,我再一次跟五弟說,“五啊,快睡吧”,我抱著五弟開始轉圈,我轉呀、轉呀,還真靈,過了一段時間,五弟終於睡著了,我把五弟抱回家,輕輕地放到床上, 轉身心急火燎地向禮堂跑去,邊跑邊想著,電影呀電影,一定等著我,千萬別放完,當我氣喘籲籲到了禮堂,電影已謝幕,放完了,禮堂裏空空蕩蕩,我沮喪的立在那兒,半天才回過神來。
十二歲,正是稚氣未脫,貪戀玩耍需要大人照顧的童年,我不知道我是幸運還是不幸,過早地擔起了繁重的家務,有時鎖得我喘不過氣來。可是回想往事,我倒覺得彌足珍貴,那樣厚厚的姐弟情,心裏更滋潤起來。
我家住在黑石礁,離大海不遠,去趕海也是常有的事,每到刮風下雨的時候,洶湧的海浪會把海帶、貝殼,小螃蟹衝到岸邊或礁石上,我們就踏著岸邊淺淺的海水去撿這些東西,一撿就能撿一筐,回家以後煮著吃,在那個物資缺乏、營養不足的饑荒年代,是一個改善生活的盛宴。
一次刮台風,那天風特別大,雨也下個不停,我一看,撿海鮮的機會又來了,我不顧狂風驟雨拿起筐披了塊油布就往海邊跑,到了海邊一看,還有不少比我更勇敢的大人們,早就比我先到了,有的已收獲半筐了。我拿了個大鉤子,站在海浪裏,海浪一進一退,趁著海浪退下學著大人們迅速出手去勾海帶,誰知剛勾住一塊大海帶,海浪又衝了上來,直接把我帶到了海裏,我拚命掙紮著往岸邊跑,剛撲通幾步,又被大浪衝進海裏,海水直接灌到我的嘴裏,我幾乎要窒息,小手拚命舉過水麵,想喊救命,又喊不出聲來,這時我已經無力和大海博鬥了,幾乎癱軟在海水裏奄奄一息,讓大海隨意地卷走。這時有一個勾海帶的阿姨看見我在水裏掙紮著,就把鉤子遞給我,她的勾子和一根長長的棍子綁在一起,把很長,她一邊遞勾子,一邊大聲呼喊著,“把住棍子,快把住棍子”,我隱約地聽到呼喚聲,突然有了意識,睜開眼睛死死地抓住了勾子和長把不放手,阿姨靠近我,把我一把拽起摟在懷裏。我哭了,就像在媽媽的懷裏的哭,那年我才十三歲。我的命是善良的人給的,我學會了善良和感恩。懂得了心裏很苦的人,沒有懷抱可以哭訴,沒有肩膀可依偎,一切要自己扛起。
我八九歲時正逢國家大饑荒,物資極度匱乏,一切東西都是定量憑票供應,從吃的糧食、果蔬,到布料、肥皂、火柴等。煤炭更是每年要定量供應,有蜂窩煤,煤球,還有自家打的煤坯,但是這些供應的煤炭也不夠燒的,每家自己要想辦法解決燃料問題,去工廠或學校鍋爐房撿些倒掉的廢棄的爐灰煤繭,是我們常找的辦法。
到冬天的時候,我就拎著小桶去財經學院教學樓旁邊的鍋爐房揀煤繭,煤繭就是沒有燃燒盡的煤塊、煤渣,揀回來後可以再用,而且二次燃燒時煤煙還少些。但是可用的煤繭是混雜在已燃盡的爐灰裏麵,需要在爐灰裏翻撿,當爐灰倒出來的時候,黑黑的灰塵揚起滿天,有的爐灰夾雜煤繭還在燃燒著,通紅通紅炙烤著臉,當鍋爐房的工人用小推車把一小車一小車的爐灰煤渣倒出來的時候,我們這些撿煤繭的孩子們就踴了上去,用鐵鉤子鐵鏟子在裏麵反複扒拉著,冒著煙和沒有燒盡的煤繭經常把我的手燙出了泡,衣服褲子也常被燒出了洞,就這樣我們等候著鍋爐房裏連續不斷倒出的爐灰,直到自己的小桶裝滿了煤繭才回去。每次撿完煤繭我的臉都被熏得黑黢黢的,連鼻腔裏都滿是黑灰,但是看到自己撿到的一桶桶滿滿的煤繭,心裏總是充滿著收獲的幸福感。
童年是無憂無慮的美好時光,應該是快樂的,但我的童年是孤獨的,苦澀的,常常獨自忍受,獨自鬱鬱寡歡,過早地體會了困境和艱難,過早地被風雨摧殘,被冰霜洗禮。我不明白,是讓我在苦難中學會頑強,還是讓我這個雛鳥般的少年逆風飛翔。我懂了,隻有在苦難中長大,生命才能更頑強,我必須以堅強的性格,勇敢的心靈,鑄造生命的頑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