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九年的十二月中旬,正是美國假日旅遊季的高潮。從中國北京來的飛機降落在芝加哥機場。洶湧的人潮衝擊著國際航班到達大廳的鐵欄杆,也衝擊著方某漸不停掃描的眼鏡片。他的大學同學趙某楣前幾天打電話說要來美國愛荷華州旅遊,讓他接機。方某漸再一次納悶:大冬天的,又不是中國的年節,來這個沒什麽看頭的地方幹嘛?他下意識地用手指搓弄油臉上新興的鼓包。這種鼓包已經和他的臉結成了命運共同體,常常出其不意地冒出來刷存在感。方某漸想,他總是不甘於平淡生活,鼓包應該就是這種心氣的外在表現吧。鼓包每次出現,總是預示著平淡生活中的意外事件。這次恐怕也不會例外了。
方某漸盯得眼睛都累了,舉牌的胳膊也酸得很,還好趙某楣終於出現了。他脫離大部隊,推著行李車,昂首闊步,目不斜視。注意到他竟然不看牌子,方某漸沒好氣地大聲喊他的名字。趙某楣聽到了叫聲,趕緊小跑繞過欄杆,停下行李車,邊打招呼邊給方某漸來了一個熊抱。完事後扳著方某漸的肩膀從上到下看了一遍他的淺灰套頭衫和深藍牛仔褲,說:“某漸,這麽多年了,你沒怎麽變,還是一身書生氣,也沒變老啊。”他不知道的是,這套衣服已經在方某漸身上服役了一周之久。在大庭廣眾之下,方某漸不習慣親熱,隻好目不斜視。趙某楣棱角分明的麵孔上方是極短的頭發,在平平的頭頂棵棵直立,仿佛時刻向世界宣示著自己的桀驁不馴。
方某漸忽然注意到趙某楣身旁出現了一位女士。她戴著米黃色的窄邊帽子,穿著紫色的職業套裝,正看著方某漸。方某漸轉過臉,詫異地向趙某楣看去。趙某楣趕忙說:“哎呀,不好意思。你看我這一激動,把女朋友忘了。”原來趙某楣的女朋友蘇某紈是濱海大學的老師,要去愛荷華州Cedar Falls的北愛荷華大學做訪問學者。而趙某楣陪著她過來,是想彌補當年欲留學而不得的遺憾,圓一下自己的美國夢。他打電話的時候,故意沒告訴方某漸全部事實,就是想看看方某漸驚奇的樣子。當趙某楣說出蘇某紈三個字時,方某漸確實愣了大約有兩秒鍾,嘴微張著,似乎想要說什麽,然而終於沒有說。那是方某漸的高中同學的名字。方某漸沒有看出蘇某紈神色的變化,又不敢細瞅,於是定下神來,伸胳膊搗了趙某楣一拳,說:“就你鬼點子多。你算是把我嚇到了,還嚇得不輕。”
方某漸開車帶著兩人出了機場,車子穿行過市區的高樓。兩人感歎道:“老美的城市建設不錯啊。這是你的美國夢吧?” “美國夢更重要的不是這些硬件,而是軟件。你們會慢慢明白的。” 方某漸回答。經過川普大廈時,方某漸指給他們看。方某漸之前去中國領事館更換護照時,特意用了那裏的停車場。方某漸提起川普已經做了三年總統,正在準備競選爭取連任,於是三人就美國政治和中美關係坦誠地交換了意見。
方某漸說:“芝加哥有很多好玩兒的地方。不過你們這次旅途勞累,我就帶你們去中國城轉轉吧。” 他這樣提議是懷著小心思,想趁此機會第二次去芝加哥中國城轉轉,覺得雖然繞路也無所謂了,起碼比從Cedar Falls去那裏近得多了。兩人同時說:“我們剛從中國來,中國城有什麽新鮮的呢?”方某漸說:“這可不一樣。美國的中國城有中國美食和傳統文化。和中國比較,還有自己的特色。這是我在美國的中國夢啊。等你們到了北愛荷華大學,就會懷念這裏的。古語有雲:勸君更夾一筷菜,西出芝城無中餐。”趙某楣歎了口氣,說:“這麽多年了,你還是這麽酸。”
三人來到了“孫叔美食”飯店。方某漸和趙某楣同去衛生間。趙某楣回答了方某漸的問題,說起他和蘇某紈是怎麽相識相愛的,然後一時衝動就追到美國來了。方某漸一直佩服趙某楣說幹就幹且我行我素的性格,這時更是佩服他了。 “蘇某紈是濱海市人…咦,我意識到了,你們是老鄉啊。” 趙某楣似乎是不經意地說道。方某漸的心卻咚咚地跳起來。他扳下小便器的手柄,希望借嘩嘩的水聲來掩蓋自己的激動。回座位的路上,方某漸從背後打量著蘇某紈。在明亮的燈光下坐定,方某漸裝作漫不經心地偷偷瞟幾眼斜對麵的蘇某紈。這麽多年過去了,方某漸的印象模糊了,總覺得她有點兒相似,又有點兒不同。方某漸當著趙某楣的麵不好問更多的細節,而蘇某紈話不多,好像有意回避這樣的話題。
西去愛荷華州的高速公路上,方某漸一直努力回想著中學同學蘇某紈,並且時不時通過後視鏡偷窺坐在後排的蘇某紈。“嘀…”後車一長串淒厲的喇叭聲猛地把方某漸拉回現實。方某漸定睛一看,車正跨著兩車道中間的實線狂奔呢,而前方不遠處就是一台十八輪的大卡車。“好險!”方某漸心道,下意識地猛踩一腳刹車,緊急轉動方向盤,換回慢車道。趙某楣和蘇某紈發出驚叫。方某漸跟兩人解釋:“不好意思。今天起床早了些,一路開車四個半小時,有點兒累。我們找個休息區休息一會兒吧。”
休息完了,三人繼續上路。好在這條路方某漸走了好多遍,沒再出什麽狀況。但他還是心有餘悸,於是自我解嘲,指著窗外一望無際的雪野,對兩人說:“看看美國中西部的大農村吧。是不是枯燥乏味,讓人昏昏欲睡?推薦你們看一本書啊,叫《全民寂寞的美國》。“方某漸剛讀了這本書,對裏麵描述愛荷華州的文字記憶猶新。於是將裏麵的一個故事張冠李戴,跟二人說他有一位同事,是來自州府得梅因的小夥子,他沒完沒了地抱怨那裏是個垃圾堆,迫不及待地要逃出去,然而虛度過青春期後,和名叫波比的本地姑娘安頓下來,最後永遠永遠待在本州。車子經過Dyersville小鎮時,方某漸由dyers想到了diers,進一步想到了死者,於是引用書裏的話,說那裏毫無景色,死氣沉沉,堆滿了玉米、大豆和肥豬,而最活潑的東西就是蒼蠅。
看到兩人沒什麽反應,方某漸為掩飾尷尬,又說:“繁華的都市總是相似的,寂寞的小城各有各的寂寞。這裏一望無際的苞米地,跟我們濱海市的大海有的一比吧?我當然更喜歡大海。我來美國後,在三個州呆過,先是德克薩斯州,然後是密西根州,現在是愛荷華州。我不想變白,卻變得越來越白。”方某漸的意思是這幾個州的種族多元性越來越低,他也越來越遠離中華文化。趙某楣沒接這茬,說:“我們初來乍到,你就別打擊我們啦。多給我們家蘇某紈介紹美國的好處啊。”
方某漸意識到自己失言了,於是開始竭力描述愛荷華的好處:“愛荷華州嘛,我稱之為兩河流域。它西邊是密蘇裏河,東邊是密西西比河,中間是肥沃的田野。它是美國重要的農業州。它的風景也不錯。”方某漸將在別州屬於稀鬆平常的景觀添油加醬地描述給兩人聽,包括遊覽過的密西西比河、Debuque的博物館、有著山林河穀的Backbone州立公園,以及在旅遊指南中了解過的密蘇裏河、Decorah的溶洞地貌、阿米什人的古老文化。方某漸補充道,他對美國更感興趣的是純粹的風景,例如黃石公園;以及發達地區的文化,例如新英格蘭和加州;當然還有華人文化,例如紐約的唐人街。
最後,方某漸眼珠一轉計上心來,以播音員般莊重的腔調說:“有一首歌叫《我的愛荷華》,歌詞如下:‘兩條大河波浪寬,風吹苞米香兩岸。我家就在岸上住,聽慣了農夫的號子,看慣了農機的黑煙。這是美麗的愛州,是我生長的地方。在這片遼闊的土地上,到處都有明媚的風光。’下麵有請著名歌星趙某楣先生為大家獻唱。”趙某楣越聽越樂,右手拍著大腿,左手指著方某漸說:“你這家夥,啥都要糟改。”蘇某紈也憋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趙某楣平常就喜歡學各地方言,用各種奇特的腔調唱歌唱戲,此時更是有心賣弄。他側過身子,麵向兩人,用上大學期間學的天津話念了一遍歌詞。然後一改《我的祖國》開頭的委婉動聽和舒緩甜美,卻用了《好漢歌》大氣磅礴、動感十足的調子來唱歌。方某漸笑得不行了,恨不得用手按住肚子,抗議道:“你再唱我就要把車開到溝裏啦。”趙某楣的歌聲戛然而止。他說:“我記得下一句是‘姑娘好像花兒一樣,小夥兒心胸多寬廣’,下麵有請心胸寬廣的某漸兄介紹他花兒一樣的小娘子。”蘇某紈又是“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這笑聲讓方某漸此刻的心胸更加地不寬廣,心裏隱隱地埋怨趙某楣不經他許可就兩口子一起出場,使他有了負擔,覺得非介紹自己的感情生活不可了。方某漸在德州休斯頓結交了女朋友,但是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所以來了愛州。而女朋友至今還在那兒的石油公司工作,不願意來這裏,說是等方某漸在好地方找到一份穩定的工作再去找他。兩人就這樣僵持著,不冷不熱地異地戀著。方某漸最後總結陳詞:“看看我倆為了開辟新天地而遭遇的煩惱吧。希望你倆能在廣闊的愛州喚醒沉睡的美夢,讓你們的生活改變了模樣。”
三人一路疾馳,終於在下班前趕到了北愛荷華大學。工作人員帶趙某楣和蘇某紈辦了手續,幫他們入住了學校的公寓。方某漸仍然陪同著,最後拿學校的名稱縮寫跟他們開玩笑:“某楣,你可要好好待某紈啊。你看這學校的簡稱是UNI,意思就是有恩愛,優因愛,有你。是不是?”說完意味深長地看了蘇某紈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