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的天幕在變亮。太陽像握在什麽人手中的電筒,於籠罩大地的青黛色帳子之外緩緩移近。白霧蒸騰的湖麵讓人的呼吸變得小心翼翼。敵在暗,我在明,危險出現時留給人的反應時間最多幾秒鍾。
築山聽小羽提到摩訶迦葉的法號,略一錯愕,“迦葉尊者在佛門的輩分可不低啊。連他這樣的人物都被牽扯進來,這次的事恐怕沒咱們想得那麽簡單。”
“嗯——”小羽用鼻子哼了一聲。心裏卻在拖著長腔對他說,倒也不必妄自菲薄。你的輩分可能比迦葉還高,他見了麵得管你叫師叔,給你磕頭請安,隻不過你目前還不知道罷了。
築山轉過身去,朝著大湖自言自語道:“這一帶原本沒有湖,窪地中央是個深洞,為什麽偏趕在咱們到來之前水漫金山?種種跡象表明,這背後至少有兩股勢力存在。偷走流雲庵寶物,目的是將十八寺的僧人引來這裏。水漫金山,則是另一波人試圖阻止咱們繼續前行。所為何故?湖底下除了鬼王和他的臣民,還埋葬著什麽秘密?”
小羽望著他的側影,不得不承認,這小子雖是三年前才拜師出家,談不上武功修為,衣著打扮同大街上二十五六歲的小青年沒啥兩樣,氣度和做派上卻當得起名寺方丈,假以時日定能成為一代宗師。當下輕笑一聲,打趣他道:“你自己都說‘水漫金山’,搞不好底下埋著金子呢?”
“倒也不是不可能。世上好多看似錯綜複雜或不合情理的現象,深挖下去往往與錢財有關,都是利益在背後驅動。”
二人閑聊著,離開那位永久定格在空氣中的紅衣女,回到方才休息的地方。天雖然亮了,小羽考慮到築長老這位凡夫俗子一夜沒睡,將睡袋還給他。“我休息好了,你抓緊睡會兒吧。”研磬那三人估計一時半會兒回不來。置身於這麽個鬼地方,等夜晚再次降臨時,有沒有休息的地兒就不好說了。
築山鑽進睡袋。小羽坐到他斜對麵的地上,頭戴他那頂綠帽,盤起雙腿,靜心思索。和大魅羽姐姐一樣,小羽認為自己首先是個戰士。別看個性大大咧咧,這些年來數曆凶險還能毫發無損,靠的可不僅僅是武力值。
首先,築山說得沒錯,真相比預想的要複雜。連佛國都被牽扯進來了,能夠時空鎖定紅衣女的力量則已超出六道中現有科技和法術範疇。整件事絕非一個小地方的鬼怪作祟,已經牽扯到兩個物理世界高端上位之人的爭鬥。
當務之急需要弄清的是——十八寺的高僧們隻是運氣不好,成為卷入事件的棋子呢,還是同樣具備撬動天平實力的主要方?因為這個問題直接關係到與她同行的這幾人中,誰是可以被信任的。比如身邊這位築長老,看在他對她還不錯的份上,就給個六七分的信任度吧,其他人就算了。不能信任同伴,挺無趣的是麽?但隻有這樣才能長命啊。話說長命的人又有哪個不無趣的?總之,該吃吃該喝喝,但腦子裏要始終有那麽一根警醒的弦兒抻著,類似於一個人在荒野中露宿。
提到露宿,小羽掃了一眼睡袋裏的築山。發現他正睜大著眼睛,望天。
“怎麽你睡不著?要不我講個鬼故事給你聽?親身經曆過的,夠嚇人。”
看著他乖乖地把眼睛閉上,小羽心中暗笑。啥鬼故事?不就是上次跟姚誠、向槐那幾人去龜裕山碰上女鬼那個嘛。話說那次……
胡思亂想了一陣兒,小羽再瞧築山時,他似乎已睡熟。剛睡下時兩隻胳膊是縮在睡袋裏的,太陽出來後大概覺得熱,便將胳膊抽了出來,一隻手壓在腦後,另隻手搭在胸前。哎呀,這下小羽心動了,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趁他睡著,把他露在外麵的袖子擼起來,看看胳膊上到底有沒有燈芯印記?哪、哪隻來著?右臂,對,先查看右臂,當然左邊的也別放過。當時陌鴻二人為躲避前來追蹤的敵人,匆忙間離開,也許情急之下就把印記留到左胳膊上了呢。
當下伸出自己的左手,輕輕抓起築山的右手腕,將他整隻胳膊略微抬起,再用自己的右手去掀他的袖子。如果真能證實築山就是陌岩的話,要不要直接摟住他的脖子,在臉上親一下?會嚇尿那家夥吧?
想到這兒,慣了上房揭瓦的野丫頭一顆心砰砰直跳。你別說,男人就是男人。平日瞅著不是那種五大三粗的壯漢,骨頭還蠻重的。手腕處筋肌明顯,皮膚涼滑,膚色較深。再向上推,顏色轉為象牙……等袖子擼上去一半的時候,一對清澈的目光從下方聚焦到她的臉上。嗐,這人睡覺怎麽那麽淺?
“你醒了?起來也沒事幹,再睡會兒吧!”小羽若無其事地勸道,手中依然抓著他的手腕,銘記“隻要你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這條處世之道。
“呃,你這是……”他看了眼自己的胳膊。
她嘻嘻地笑了。“有人跟我說,你很崇拜我。為了表達對我的敬意,特意叫人在你胳膊上紋了隻羽毛的圖案,旁邊還寫著個‘小’字,嘿嘿。有沒有這回事?”
她這話說完,料想築山也就是兩種反應。要麽為自證清白,主動撩起袖子給她看。又或者抽回胳膊,不以為然地告訴她,怎麽可能呢?她來無量寺的第二天研磬和師叔就找上門,當晚他們一行人就出發了。那之後他和她寸步不離,哪來的機會逛什麽紋身店?而她就會反駁,也許在你不明就裏的情形下,胳膊上突然就多了個紋身呢?這世道什麽怪事都有可能,還是我幫你檢查一下吧?
然而他並沒抽回胳膊,也不吭聲,隻是靜靜地看著她。誰說目光是無形的東西?有重量還有溫度,也許是光子的一種,具有波粒二象性。就像小時候在白鵝甸做作業,書桌上那盞頂著巨大燈罩的台燈像尊神靈一樣無聲地守在近旁,將她嗬護在它暖黃色的光裏。
隻是現如今的小羽已不是小女孩了。麵前的男人一星期前還是個陌生人,陌生的成年人。她自己還差兩年才18歲,然而一年前能做的事,一周前能做的事,放到今天也許就不能做。光子不也是一種電磁場嘛?他用目光幹擾著她的心電圖,探索著她記憶深處的每一個角落,以幻覺的方式在她腦海中製造出一個又一個可能。在這種注視之下要她若無其事地撩起他的袖子,檢查他的胳膊,這件事她已無法辦到。
而這也不能全怪他。好多年前,也許有人曾以同樣的方式注視過她,隻是那時的她還無法領會。用佛教術語來說,性空緣起,是現在的自己起了分別心。她甚至可以想象如果允佳在一旁觀看,定會激動得雙目噙淚,“小羽,你是大姑娘了!”
她將他的手臂擱回睡袋上,站起身,朝大湖走過去。日頭已高挑,湖麵上的白霧卻未散去。說實話,她其實也沒有足夠的勇氣麵對結果。萬一那不是她的愛人呢,不又得從頭去找?雖說有五個魂的人本就不多,研磬不也有五個嘛,是真的不希望陌岩轉世到研磬身上!看外貌舉止,二人都是仙風道骨的佛門高僧,顛倒眾生的高配版帥哥。但靈魂深處,研磬這台機器與陌岩的硬盤似乎難以兼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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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頭那三人既是乘船離開的,估計早到對岸了,不知為何還未見任何返航的跡象。二人坐等到午後,期間吃了些隨身帶的食物。小羽屁股坐不住了,問築山:“要不咱們去湖底下瞧兩眼?”
“湖底?你有潛水裝置?”
小羽搖頭。“我姐姐給過我一本咒語書,是她從太上老君那裏得來的。記得當中有一組‘五行分離咒’,五行是金木水火土。要是強行將湖水與大地分離,當中製造一些空隙,那咱們走著就能進去了。”
“咒語你試過?”他問,將分散在地上的雜物一一收進背包裏。
“試過小池塘。這麽大的湖,估計夠嗆。”
二人於是回到湖邊。小羽在心中默念水土分離咒。但聽“轟——”地一聲,靠岸邊的湖水有籃球場那麽大的一片被掀了起來,就那麽支翹在空氣中,如同揭開的地毯一角。但小羽的法力顯然不足以擺弄整隻湖裏的水。歎了口氣,隻好繼續原地等候了。
“我試下吧,咒怎麽念?”築山從背包裏摸出他的二進製算盤。
小羽翻出手機照片。這次離家前,考慮到出門在外,老君那麽寶貴的紙質書帶在身上怕有閃失,便挑了些實用的咒語,拍照存到手機裏。
築山沉吟片刻,大概是在計算每個字的筆畫。隨後抬起算盤劈劈啪啪地撥弄著,小羽就聽由遠及近傳來隆隆聲,腳底的大地也跟著上下顛簸起來。海嘯,不,是湖嘯了。平靜的水麵上浪頭越掀越高,四濺的水花很快將二人衣襟打濕。無規律的躁動最終演變為逆時針方向的旋轉,並在湖中央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
不、公、平!小羽的嘴噘成了茶壺嘴。不公平不公平,她自己好歹刻苦用功了幾年,還從隴艮師伯那裏獲贈了普通修道者無法企及的修為。這家夥擺弄兩下算盤就能產生這麽大的威力,兩種解釋最有可能——要麽他是陌岩的轉世,要麽是摩訶迦葉本人幻化而成。
砰!大地痙攣了一下,小羽和築山被拋入半空十幾米處。下落過程中小羽橫飛到他身側,拉著他的胳膊緩慢著地。大湖像原本被堵住的水池子忽然通暢了,隆隆聲響中,水麵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降低,湖水從窪地中央的深坑迅速排走。
大約過了二十來分鍾,湖消失不見。水落石出,那些片刻前被大湖覆蓋的窪地上卻沒殘留任何水漬,好多植被甚至呈現出脫水幹涸的跡象。看來這個咒語能保證水與土這兩種物質截然分開,並非將水正常排掉那麽簡單。
倆人離開湖岸,腳踩著重見天日的湖床,朝中央的漏鬥地帶行去。確實如傳說中的,沒路,但也非預想中那般陰森汙濁,大致同其他地方的山穀差別不大。四處雖散落著醜陋的小動物、小怪獸屍體,應當是幾周前被突然湧出的湖水淹死的,走了半天,鬼魂邪祟一個都沒遇上,小羽戴上她的照魂眼鏡也沒發現任何異樣。
快到達中央地帶的深坑時,築山止步,抬手指向大湖對岸,“你瞧。”
小羽眯起眼睛。昨天一行人到達時已是深夜,看不清大湖對岸都有啥。現在青天白日,又走近了許多,可以依稀辨別出鬱鬱蔥蔥的園林以及林中隱現的亭台樓閣。什麽地方啊?研磬他們在那裏麵幹什麽呢?
“去對麵,還是入坑?”築山問她的意見。
“入坑,”她抬手,將頭上的帽簷從正麵轉到後方。莫名其妙產生的一個大湖,湖上卻有艘能載你到對岸的船。秘密藏在哪裏?不用問也知道。
二人朝黑漆漆的坑洞下行。夠深啊,走了十來分鍾,頭頂上方的光圈變遠變暗,隻得掏出手電筒照路。其實老君的咒語書裏還有個“光明咒”來著,小羽琢磨,還是算了。他倆作為外來者,應尊重當地的居民,即便對方是鬼怪。人家一直住在黑暗裏好好的,你一來就搞得徹如白晝,這不成強盜了?像電影裏演的壞蛋外星人。
然而繼續往下走了一陣兒,景象又變了。先是有旋轉石階出現,還挺寬,能並排走三四人。人的腳踩在石階上,踩到哪裏,藍的綠的紅的,附近的植物連莖帶葉便開始散發熒光。人經過後熒光自動熄滅,這不跟很多現代化樓層一樣嗎?
終於,前方的石階消失了。倒不是斷掉,是轉向延伸進了一個地洞,很長的地洞。哇,誰能想象地洞中竟如此敞亮舒適?寬五六米,高三米左右,鋪著大理石的地磚,牆上有彩色馬賽克拚成的山水壁畫,頭頂是一盞盞柔和的方形內嵌熒光燈。這是給鬼住的地方?小羽心下狐疑,難道奈呺灘曾是現代化大都市,這條地道是殘留的地鐵站通道?
不對吧,奈呺灘作為邪靈聚集地已好幾個世紀。且小羽他們就是乘火車來的,“上麵”的科技發展程度和富裕程度似乎還不如這地底下。牆麵地麵看著也挺新的,雖然一個人影、鬼影都沒有。
到了地道盡頭,原來還有個彎兒。轉彎後是間等候室式樣的廳,有假山流水、桌椅沙發,牆上掛著靜物油畫。最引人注目的是正前方那道雙開門,貌似精銅打造,還配有密碼鎖和安檢裝置。小羽走上前去拉了下門,紋絲不動。敲了敲,沒人應。裏麵什麽所在啊?看來這次要無功而回了。
“這是什麽?”築山站在門的一側,打量著牆上凸出來的一個小裝置。小羽走過去瞧,見裝置內部有淡藍色的光,像個掃描儀。
“刷卡機吧?”她說,“咱們沒卡,反正進不去。”
“有沒有可能,唉!”他低下頭思索片刻,不無懊惱地說,“你記不記得後山禪院裏,有張書桌上擺著一盤圍棋?黑白棋子是拿膠水粘在棋盤上的,全部交叉點都擺滿了。那是慧忍師父留下來的,我一直覺得像二維碼。可惜咱們走得匆忙。”
“嗨嗨,嗨嗨,”小羽得意地取出自己的手機,打開一張照片,呈到他麵前。瞧他那不可置信的表情,這次是徹底服她了吧?回去後真在胳膊上紋隻羽毛也說不定。
小羽又將照片擺到掃描儀下方。隻聽嘀的一聲,一旁的大銅門絲絲滑滑地打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