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身門”事件在柯阿姨的幫助下有驚無險地落幕,算是給2011年開了個好頭。這一年即便對見多識廣的深圳特區居民來說,也是終生難忘的。8月份,世界大學生夏季運動會在深圳召開。大運會中心位於龍崗,與之相關聯的六十多個運動場館和設施遍布特區其他角落。據說城建方麵投了1000億,緊急上馬的幾條地鐵線花了2000億,深圳市政府史上首次進入負債狀態。
才滿30歲的剛強於那年1月份被提名為羅湖區新一任區長,這在當地曆史上倒非絕無僅有。八十年代初深圳剛設立特區的時候,曾有個本地人叫梁道行,32歲擔任羅湖區長。二十年後,有人在區政府大樓上書寫“梁不正,道不平,行不端”等標語,公開諷刺其手腳不幹淨,也沒能阻止此人翌年升為副市長。
其實大運會本來與剛強關係不大,但因為牽扯到政敵肖市長,便也成了剛強重點關注的事件之一。後世的人們查閱文獻時會看到“為迎接這一盛事,深圳市政府於2007年成立大運會場館建設工程總指揮部,由肖市長擔任總指揮”,這種說法其實是不準確的。
最先成立的是大運會執行局,上麵提到的梁道行本已處於半退狀態,被任命為大運會執行局局長。後來被肖市長這個“總指揮”架空,這當中都發生了什麽,外人全靠猜測,隻有在那個階段親涉此事的高級官員們略知一二。
“老梁我見過兩次,”剛強某天告訴邵艾,“人呢,很和善,對誰都不擺架子。他是土生土長的深圳本地人,各個區遍布他的人脈。零二年當上副市長後主管體育工作,他自己也是個體育迷。幹不幹淨的我不清楚,大運會交給他管那是再合適不過,要不是為了這事兒人家早回去抱孫了。結果就是半點兒實權也沒撈到,區裏和局裏的人他全指揮不動,你說奇怪吧?”
“奇怪,”邵艾附和著說,嘴裏吃著樓下買來的魔芋戚風蛋糕,不去考慮自己短期內胖了5斤這個現實。剛強可是眼瞅著快瘦成大學時期的狀態了,那時的他每頓飯剛夠飽肚的。
“所以最近肖市長以進度緩慢為由,又成立了個大運會總指揮部,直接接管一切事務,等於是把老梁的執行局給架空了。”
大運會當然是有公開招標程序的。但由於早期進度一拖再拖,而四年的準備時間原本就不寬裕,臨近賽期時隻能跳過正常的招標程序,讓與事官員們自主裁定、各盡所能。這樣一來,早就擅長權力尋租、權錢交易的官員們可就如魚得水了。這期間肖市長曾多次排擠、更換規模小的開發商,甚至公開表示對他們不歡迎,還說要盡量引進自己熟識的“實力開發商”。期間甚至發生過市長大人親自拿著尺子去量綠化樹的直徑、因不達標而取消工程承包商資格的趣事。
剛強、梁區長、吳廳長這些反肖派們一合計,認為時機已成熟,秘密請求省委第三巡視組於2011春節後進駐深圳。這當中一個關鍵人物便是肖市長的表弟、中宇建設集團總裁杜昊壤。一方麵必須保證在肖市長落網之前,別讓姓杜的先收到風聲跑掉。然而又不能過早抓他,那勢必將會打草驚蛇,因為市長暫時還動不得。另一方麵,既然牽扯到市長,市級紀檢機構已然靠不住,需要省紀委或者監察廳派人來,暗地裏盯住杜昊壤的行蹤。
也就是這回與省紀委會麵的過程中,剛強了解到紀委“抓人”還是門學問。比如時機經常選在官員自己召開或者參與會議期間,還有外出巡視等工作場合,原因有二。
一是這時候當事人的精神集中在日常工作上,警惕性較低。其二呢,大部分人當著自己同事們的麵、記者攝像頭,總要多少顧及一下麵子,不會讓自己太過失態,成為熟人們的笑柄。即便如此,當事人通常會兩腿發軟、麵無血色,被一左一右兩個工作人員架走。少數的直接癱瘓,需要擔架抬。
相比之下,在辦公室裏被逮到的,通常要抓馬一些。有橫慣了的,當場將特警出示的專案組文書撕個粉碎。有的把辦公室門反鎖,悶在屋裏抽煙,門被撬開後卻撲通一聲跪到地上,聲淚俱下地認錯求饒。當然最需要防備的是跳樓自殺那一類,也是為了避免這種情況,“抓活的”,才盡量選在官員開會之際。
話說紀委的領導為啥要告訴剛強這些細節?還不是因為都知道他接下來要掌實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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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對邵艾來說,卻是接管家族企業後過得最舒心的一年。“賣身門”事件平息的同時,邵艾同原倉製藥、珠海國資委的投資合約也談妥了。邵艾卸任海珠動保董事長與執行總裁的職位,將這間小規模的寵物藥公司交由原倉旗下的人員打理。邵氏珠海子公司平日由王浩辰這個高級助理看管,大事才向她匯報。於是,邵艾趕在1月24號、羅湖區第五屆人民代表大會第六次會議召開之前來到丈夫身邊,算是支持他的競選。
那段日子,邵艾過得真滋潤啊!剛強則基本上是晝夜連軸轉,除了見領導和同事,還要參加人大選民代表見麵會,回答大家的提問。一些非正式的場合比如去某某家吃飯,邵艾會一同前往,作為女企業家為他爭取女性選票。
當然邵艾認為她的主要職責是管理好後勤。這對煮個麵條都不會的她來說,也就是不斷從飯店訂飯,去街上買小食。衣物方麵,她剛來時去京基100購物中心給剛強買過幾套進口西裝,被他及時叫停了。
“人民的公仆,打扮得跟華爾街大鱷一樣,影響不好。”
她摟著他的脖子,不以為然地說:“你又沒貪!花老婆的錢也不行麽?”
“人民公仆被富婆包養,傳出去影響更不好。”
那就算了吧,反正剛強原本就長了副華麗麗陳世美的樣兒,穿什麽也醜不著他。唯一希望他能借這個機會把煙戒了。這家夥嘴頭上老說戒戒戒,仔細翻翻他的衣服口袋或者公文包,卻總能找到煙盒與打火機的影子。這些日子在外麵忙的時候應當是沒法當眾抽煙的,回到公寓有她這個太太看著,剩下的機會就不多了吧?當時的邵艾還沒意識到自己段位不夠,最後是女兒出手才幫爸爸戒了煙。
那是春節長假期間,夫婦倆一同回珠海的家。剛強進屋後自然是直奔劍劍而去,將頭戴小黃蝴蝶結、麵若白瓷、體如樹墩的女兒抱在懷裏,正打算親她,被劍劍一巴掌呼臉上。
“壞爸爸,臭!討厭爸爸,不喜歡!”
“爸爸不臭啊?”剛強還想去親,劍劍小嘴一咧,哭了。當晚,剛強就把身上能找到的與吸煙有關的配件都扔進垃圾箱。再回羅湖工作,連住所也清理了。看來是徹底戒了。搞得邵艾每每念及此事就撇嘴——我管不了你,隻有女兒製得住你!
這都是後話。回到選舉的前一天晚上,邵艾見到即將卸任的梁區長時,對方老友鬼鬼地對她說:“我是一點都不擔心啦!唉,就是舍不得離開羅湖啊。像剛強這麽得力的幹將,有他在身邊,乜都唔使操心。以為到處都揾得著?他能跟我去揭陽多好啊……”
中國式選舉,邵艾也明白,如果現場不出大的意外,結果已經是鐵板釘釘,其餘的都是做下樣子而已。據說選票會當場統計並公布結果,頒布紅皮上印著黨章的《當選證書》,裏麵已經寫著“當選人”的名字,並請當選人向憲法宣誓就職。事後邵艾還在電視上觀看了剛強在會議上的就職報告,這在大部分西方國家是難以想象的。
“感謝各級領導、同事們和廣大群眾的支持,我感到肩上的使命很重。咱們羅湖在全國範圍內屬於經濟發達地區,要牽好產業升級、金融領台的牛鼻子,打好空間拓展戰,確保創新風險軟著陸。作為區長,我會忠於黨組織、忠於信仰,時刻監督自己依法行政。切實履行一崗雙責,大力倡導親清統一的新型政商關係——親不逾矩,清不疏遠。健全責任追究製度,既不能為了追求業績而忽視黨風廉政建設,也不願看到無意義的內耗影響我區經濟建設的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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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選一事塵埃落定,夫妻倆愉快地回家過春節。再回深圳時,卻聽聞杜昊壤那邊情況有變。也虧了剛強多長個心眼兒,光靠省紀委那些人生地不熟的工作人員監視,剛強擔心杜昊壤瞞天過海。
好在剛強掌管發改局的這三年來,與深圳建築行業的承包商、工程隊、底層工人建立了親密的聯係,很多人手裏都有“許局長”的手機號碼。省委第三巡視組的人還在摸情況的階段,剛強已由自己的途徑接到消息,說杜昊壤這幾天在財務上有幾樣大動作,貌似已經在準備轉移資產、全身而退了。
“實在不行,就隻能現在動手了,”剛強回家後跟太太抱怨。倒沒指望她能提供解決辦法,就是想找個人傾訴。“姓杜的判多少年都有可能,問題是目前還沒有足夠證據把肖市長給送進去。他倆在老家開的那家瑰禾園,都知道是洗錢用的,但股份全在姓杜的一家人手裏,雖然我們懷疑是代持——”
“都到了這個時候,”邵艾語氣嚴厲地打斷他,“你們不能再這麽被動地等調查結果了。我看不如主動出擊,挖坑上誘餌,拴住他,讓他舍不得跑。”
“老婆大人此話怎講?”
“姓杜的最近有沒有特別想撈的項目,人家沒給他的?”
剛強琢磨了一下,“哎你別說,還真有!”
眾所周知,華為總部位於深圳龍崗區阪田街道。大運會之前,那附近的城中村還處在原生狀態,到處是破舊的握手樓和廉價出租房。華為員工們甚至互相調侃,咱們“進門是歐洲,出門是非洲”。一些內地城市瞅準了機會,都來邀請華為將總部遷址到他們那裏去。
據剛強的消息,龍崗區的薑區長最近同華為的任總見過幾麵,說要在華為周邊建一圈“華為科技城”,圖紙都畫好了!剛開始說8平方公裏,很快變為22平方公裏,等於是把阪田街道的大部分區域都劃拉進來了,而華為自己的總部才占地1.3平方公裏。
諷刺的是,薑區長這回是熱臉貼了冷屁股,人家任總不是很願意。說,你們要建科技城是你們的事,最好別打華為的旗號。而薑區長向來跟肖市長穿一條褲子,承包商用的都是肖市長的關係戶。
“去找任總談,”邵艾用命令的口吻對剛強說,“讓他先答應下來,本來這事也不用他出錢。貪吃慣了的大魚,看到肥餌,我就不信姓杜的不動心!”
剛強望著老婆吸了口氣,伸手點著她,“果然是最毒婦人心!將來我要是惹了你,會不會對我下毒手?”
“一定會,”邵艾板著臉說,“所以你最好老實點兒。”
“這樣的話……”剛強在屋裏踱著步子,“我就試試看,可怎麽跟任總聯係呢?他們不在我的區,平日沒打過交道。不過倒是有那麽一位熟人,嘿嘿……”
邵艾見他眨巴眼睛的樣子就猜到了,“說吧,這又是哪位紅顏知己?”
“關彤!”剛強語速很快地說,“華為人力資源部。”
關大小姐的父親是廣州佛山區委書記,爺爺是前省長。無論她在華為什麽職務,想要為剛強搭個線應該不難。
“不行!”邵艾瞪了他一眼,“誰當市長跟我半點關係都沒有,我沒必要把老公犧牲出去。”
“嗨呀,你整天都在想些啥?”剛強坐到她身邊,“你這次來羅湖,公開亮相的次數也不少了。再說,我就算單身,你真覺得我跟關彤那種類型能處到一塊兒?隔代了,普通朋友都不合拍。”
剛強說的,確實是邵艾來羅湖的另一個主要原因。過去幾年他們夫妻異地,雖然大家都知道剛強已婚,總是孤零零一個人在外頭晃蕩,不知有多少女人明裏暗裏打過他的主意。最近借著選舉的機會,她這個正牌老婆陪他亮個相,多少能熄滅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吧?
再說了,還有劍劍。當年剛強在和平縣五指山旁向她求婚的時候,管她叫如來佛,說他這隻孫猴子無論如何也跳不出她的手掌心。
但實際上呢,孫猴子是由唐僧管著的。劍劍小嘴一咧,那就是無聲的緊箍咒啊。
注:前深圳市長許宗衡落馬是2009年,文中有關他這之後的事跡(量綠化樹、華為科技城)融合了本市另一落馬官員蔣尊玉。有關梁道行的都是準確的。另外,建華為科技城,任總確實不願意,但沒有跟剛強見過麵哈!
問好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