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熠,你電話!”中科院室友在衛生間門口叫道,“女朋友打來的。”
五分鍾前方熠還在企盼邵艾的電話,可他現在接不了。
“請轉告她,我待會兒打給她,”他含糊不清地說。怎麽回事?剛才刷牙的時候牙齦又出血了,這已經是一個月內的第三次,是不是得了牙周炎?而且每次出血的時間還不短,要兩三分鍾才能控製住。
用折疊起來的紙巾捂了一會兒,等血止住後輕微漱了下口,進臥室拿手機給邵艾打電話。邵艾兩周前回到蘇州的家,那之後他二人終於能在同一時區內生活了,每天至少早晚煲兩次粥。
“怎麽樣,說服你媽媽沒有?”她一接通電話就迫不及待地問。
回國不久她就同他商量八月初開會的事。今年的中國藥企發展高峰論壇是在汕頭召開,邵艾本想趁機帶她母親去趟廣州,同方熠父母見個麵,可邵艾母親似乎不是很樂意。於是二人改變策略,由方熠轉而慫恿楊教授去汕頭參加這次會議。
而方熠到今天也還沒跟母親提起此事。母親雖為生物醫學工程係的教授,所做的研究課題與藥學密切相關,這個會議本來是年年參加並給講座的。可今年的協辦方是邵氏藥業,而一年前母親同邵氏鬧的那一出公眾們都還記憶猶新,因此方熠不敢確定母親這回是否有參會的打算。
事實上,這當口讓兩家人見麵,真的好嗎?別到時候親家做不成再在會議上當眾撕起來,那他和邵艾的姻緣可就萬劫不複了。方熠雖是個正人君子,卻也不是毫無心計的傻子。他私下認為倒不如不見,反正今年秋天起他跟邵艾會在波士頓開始新的生活,一同上下班、讀書,一同……先把生米煮成熟飯,到時候任誰想反對也晚了。
“我問過了,”他破天荒地對她扯了個謊,“我媽說,她還沒考慮好。”
那邊兒短暫地沉默後,便嘰嘰咕咕地開始講述白天去廚藝培訓班的見聞。邵艾一回國就報了個廚藝班,抱怨在過去的一年真是吃夠美國本地的食物和改良後的中餐了,決定這個暑假嚴肅認真地學一學做菜。其實邵家現任廚師的水平就足夠開店的了,可她非要去培訓班接受正規教育……
曼妙的未來就在眼前了啊!方熠忍不住走神,手機裏讓他朝思暮想的聲音從耳中淡去。過去這一年來他二人走過的路比好多情侶一輩子的經曆還要坎坷,如今終於可以朝夕廝守修成正果了,對吧?然而誰又能事事順心呢?兩家父母的關係還是不要強求了,做人需懂得惜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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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強懷抱一大袋假鈔望著郭采莉,他一個大男人還真能為了安全,叫女人自己打車回去嗎?“行了,跟我上車吧。”
二人爬上山坡重回公路。離汽車還有一段距離時,見前方走來一老一少,看外形和裝束為本地人無疑。年長的剛強認識,是後西村村委會主任、黃姓家的大房頭黃先猷。方臉,眉眼鼻子像隸書一樣橫平豎直,一支沒點著的煙鬥從不離手。身邊的少年同蝦仔差不多的年紀,皮膚比蝦仔細嫩,看五官多半是黃先猷的兒子。
剛強現如今同村民們混得熟了,也聽來不少八卦。這位黃主任可以算後西村首富,跟原配育有二女一子,說是在附近的南湖老村還有個私生子,不知真假。為人強勢不苟言笑,在村裏的人緣遠不及彭家那兩兄弟,跟著他的基本上是幹活拿錢的。剛強上回在村裏找人引見過一次,當時黃先猷對他不假辭色。
“呦,許主任這是去我們村呢?”黃先猷盯了一眼剛強懷裏的紅藍編織袋,腳步不停,口中不鹹不淡地問,“車停在這兒是出毛病了麽?要不要找人幫忙?”
剛強在極短的時間內做了個決定。看這情形,黃先猷像是知道袋子裏裝的什麽,雖然未必是涉案人員。剛強這時若是一聲不響地將假鈔裝進汽車後箱,回頭可能就被當成密探來對待了。
既然瞞不住,索性將編織袋抱到黃先猷跟前,麵露難色地說:“黃主任,您幫著瞅瞅。這一路上也沒個公廁,我剛才下車去解手,沒承想在山坡上發現了這個。”
俯身將編織袋擱到地上,拉開拉鏈,“一看就不是真錢,怎麽處理好呢?得有上百萬吧。”
“嘖嘖,”黃先猷蹲下身,拿煙鬥撥拉了一下包裏的假幣。站起身來時,目光中閃爍著幸災樂禍。“是假幣,嗬嗬,這可是大事啊,得上報公安機關吧?”
剛強聞言在心裏合計。黃先猷雇一幫年輕村民非法占用耕地采礦也不是什麽秘密,那麽多大坑光天化日擺在那兒呢。而彭家的兩位當家人既然跟黃家有矛盾,卻又放之任之,難不成印假鈔的事跟彭家有關?因為更大的把柄抓在黃家手裏,所以才選擇相安無事的?當然也不排除陸豐市國土資源局的某些領導已被黃先猷買通,充當保護傘,告也沒用。
“報警的話,”剛強掏出手機,手指停在按鍵上方,“應該打給哪個部門?刑偵,武警?”
“經偵處吧,你就撥110好了,”一旁的郭采莉事不關己地說。
郭采莉自己就是經偵支隊的,剛強怎麽會不知道?隻希望接到電話後趕來的不是她同事、當場戳穿她的身份。事實證明剛強多慮了,位於陸豐市區的經偵支隊離這裏一個多小時車程。電話員讓剛強原地等候,估計也就是就近叫來幾個公安。
剛強掛上電話後,見黃先猷像是要領著兒子離開了,抓緊機會問道:“黃主任下午有沒有空啊,我請你去喝茶?”
黃先猷止步,眼望著下方的叢林,沒有立即答複。剛強轉而衝他身邊的青少年說道:“這是你個囝麽?叫國斌是不是?長得真巧,代誌做仔野好勢,難怪得儂疼嘍。”
剛強一番發音不準的福佬話誇出口,鐵板一塊的黃先猷終於麵色溫和下來,衝兒子道:“國斌,叫強哥……你自己先回家吧。”
打發兒子走後,黃先猷同剛強兩個男人倚著車身說話,一直沒人搭理的郭采莉進車坐等。
“許主任啊,我是個直腸子,”黃先猷從口袋裏摸出一把煙葉,塞進煙鬥中。一頭用嘴吸著,另頭拿打火機轉著圈點燃煙葉。
“黃叔抽的是什麽煙葉?”剛強湊過去問。
“黃煙。”
“那可寶貝了!”剛強羨慕地說,“我爹也抽煙鬥,據他說黃煙又叫南雄煙絲,粵北產的最好,他至今也沒試過。”
黃先猷點點頭,“許主任,像你這樣的外來領導我接待過幾個,應當說,你比他們強。每回都是帶著一筆錢,抱著新奇古怪的想法來我們這裏轉兩圈,隻要能糊弄出些算得上業績的東西回去交差,人就再也找不見了。我們當地人究竟需要什麽,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剛強轉身麵對黃先猷,陳懇地請教,“黃叔,你告訴我嘍?”
“種地不掙錢,”黃先猷吐了口眼圈,望著前方的山崖,“早些年還有壯勞力可用,現在是一到務工年齡男人都不見了,女人能走的也走了,剩下五十歲的照顧十五歲和七十歲的。你是要搞什麽盆栽吧?隔壁村也有種柑橘的,沒多大用處,壯勞力不願意回來你有什麽辦法?他們在珠三角的工作是現成的,幹一個月能保證領到一個月的工資。回來之後要看天吃飯,滿眼望過去都是破爛房子,糟心,待不住。我們其實是希望搞製造業的,但是沒有人來投資,幫我們建供銷鏈。”
剛強點頭。聽媒體說過“海陸豐的地理位置起碼可以讓內地超過一百個市長羨慕不已”,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樣呢?人家山東平度大澤山鎮,全世界70%的假睫毛都是那裏產的,海陸豐怎麽就不能走同樣的發展模式?
旅遊呢?旅遊業就更不靠譜了,至今沒有一條鐵路,機場更是遙遙無期。類似於西方國家那些治安差的社區,基本上隻能一代代地蕭條下去,沒有翻身的希望。因為要改變那些社區所需要的基建投入太大,同樣的錢花到別處見效更快,追求政績的政客們沒人願去淌那灘渾水。
“黃叔,我明白你的意思。在我看來,希望終究要落實到下一代身上,就是國斌、蝦仔他們這些孩子。你看我,從家鄉出來後,念念不忘的是讓老家的親人過上好日子。有一天等我有這個能力了,我一定會去做!外人終究拿不準的,對不對?沒有感情的麽,所以什麽事還是要靠自己的家人、族人。”
這話說得黃先猷直點頭。
“先前,我跟陳市長聊過幾次,”剛強接著說,“自己試過,才知道他的工作有多難。不幹事兒的人都喜歡挑毛病、說風涼話,其實改變現狀哪有想象得那麽容易?我也沒能力幫你們從根兒上解決問題,我能做的,也隻是幫村民籌點兒資金,蓋幾間新房。杯水車薪,但還是要去做的,是吧?我希望國斌、蝦仔他們都能來幫我忙,這對他們也是種磨煉。將來不都是要接你的班?”
眼瞅著警車已出現在前方山路上了,剛強於是結束這次的談話:“黃叔,你就幫我這次啦!沒有你的支持,我什麽都做不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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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安人員倒也沒耽擱太久,挨個兒記錄了三人的身份證號碼、電話和住址。剛強和黃先猷都是陸豐市基層幹部,所以沒要求回警局錄口供什麽的。三位警察應當不認識郭采莉,後者照理來說隻有警官證,所出示的身份證估計是警隊特發、用來掩護身份用的。
剛強同黃先猷告別後,坐進車子的駕駛位。看了下表,跟彭裕生他們約好了十點會麵,現在已經十點二十了,等去到後還得解釋一下為何遲到,照實說就好了。
“看我幹什麽?”車開後,他扭頭問郭采莉,後者一直在盯著他。
“沒見過你這樣的人,”她眯起一隻眼睛斜睨他,“你是怎麽跟那些文化背景差老遠的當地人打成一片的?”
剛強一邊開車,一邊打量著車外的景色。初夏的天空如同十一二歲的少女,晴朗,但藍得較為溫和,不似秋空那般通透。然而午後也許就無可救藥地晴轉陰、陰轉雨。有時他甚至有種錯覺——腳下的大地其實是艘船。並非頭頂的風雲在變幻,是這艘船載著人們穿梭於陰晴各異的空間。
“你瞧那些灌木,”他抬手指了下背陰處的山坡,“假如你生來就在一個陽光照不到的角落,又沒法挪地方,怎麽辦?你隻能盡可能地利用手邊的資源讓自己活下去。而生活在陽光普照下的文明人,卻喜歡將自己文明社會的法規製度搬到暗處,並奇怪那裏的民眾為何不肯遵守。”
剛強這並非為黃先猷等人洗白,違法挖礦當然是不對的。可在那些民眾的生活中、腦海裏,法規製度究竟占了多大的比重?存在嗎?對他們來說,日思夜想的是祖宗家法,是如何吃上飯,靠什麽掙錢來養活他們的父母和子女。
“我要是出生在這裏,”剛強說這話時,後西村的一角正浮現於視野中,“我會成為一個什麽樣的人呢?還不就是同蝦仔他們差不多,替黃老大挖礦,又或者幫別的什麽人印假鈔。因為在我的世界裏這些不過是謀生工具,是我和我家人下個月口糧的著落。”
郭采莉聽到這裏吸了口氣,似乎要反駁,最終還是放棄了,決定轉移話題。“你這個人吧,想法奇特不說,而且完全沒有好奇心哎!上次在娛樂廳鬧出那麽大動靜,你後來也沒向我打聽過那倆人,就當真不好奇麽?”
“不好奇,不關心,”剛強懶懶地說,心中想到的是他此次來建設局頂替的那位前任。別瞧不起人家,政績不政績的人家至少能全身而退,他剛強可別最終將自己埋在這片土地裏。
“錯了,你應該關心!”郭警官用老師教訓學生的口氣說道,“那倆人背後的團夥非同小可,牽扯到港澳和東南亞的一些勢力,手上十幾宗命案呢。”
啥啥,方熠白血病啦?高妹這是要幹啥,你別嚇我吧 @@
我雖然想剛強和小艾修成正果,但也不想方熠這樣退場啊,太殘酷。嗚嗚~~
我感覺這段經曆必須要在小說裏仔細地寫一遍,否則永遠都無法翻篇。小說的治愈功能,嗬嗬。不過方熠比她晚15年了,醫學也在進步。
他剛強可別最終將自己埋在這片土地裏。--這伏筆,太可怕了,你下手好狠呀,高妹!
巧遇,報警的這個做法,太高級了。
方熠--可別是白血病吧。也太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