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劍看到爸爸進家門時沒有立刻撲上去,反而後退幾步,躲到保姆腿後,偷偷張望。待紛亂漸息,剛強在客廳的沙發上坐定,同羅叔一家人交換了問候,小丫頭才跑上前去。先手腳並用地爬上爸爸身邊的沙發,再鑽進他懷裏坐好。
那之後便不聲不響,爸爸和其他大人說的話她都裝模作樣地仔細聽著,一雙小胖手擺弄著張糖紙。玩什麽不重要,跟誰在一起才重要啊。如果沙發是森林裏的巨樹,那劍劍就是樹上被大猩猩環抱的小猩猩,用她的行動來向全世界宣誓主權——這是我的爸爸,誰也搶不走!
“哎呀你說說,咱倆是哪年去的和平縣?”羅叔問羅嬸,“真巧啊,現在竟然又成了鄰居。”
羅嬸抬手指了老頭子一下,隱晦地說:“那個!不就是……出那件事的時候嘍?”
羅叔手中轉著茶杯,眯起眼睛,“什麽事啊,你說的哪一年?我這記性是越來越差啦!”
剛強是年輕人,自然記得羅嬸暗指的“那件事”。五年前他還是和平縣的一介窮縣令,為帶領鄉親們致富與新加坡富商蔡冬輝合作,搞了個嶺南竹林小苑和蔬菜夢工廠,後者借鑒了新加坡空中管道無土栽培技術。剛巧羅叔羅嬸來度假村避暑,二老一輩子跟土地打交道,晚餐時拒絕食用不是泥土中長出來的食物,這才結識了剛強。
說是避暑,實則“避煩”,羅叔的兒子那時是廈門市委書記,因支持在離市區不遠的地方興建大型化工廠一事犯了眾怒。羅嬸顯然不想當著人麵再提兒子這件不光彩的舊聞,轉而問剛強:“小許餓壞了吧?小邵弄了那麽一大桌子菜,我們這老的老、小的小,戰鬥力都不行,浪費了!”
剛強下午在黨校專題會上受了些驚嚇,回程中想著就快到家了,也就沒在路上吃東西。沒料到夏市長又臨時叫他去慰問樓上的張大姐,到現在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然而……老婆呢?看了一圈,也沒發現邵艾的身影。客人是她請來的,她這是躲哪兒去了?既然她不在,那他也不好丟下客人獨自去吃飯。
“我不餓,路上吃過了。”
況且他也舍不得擱下劍劍。這是有多久沒抱過她了?小丫頭比記憶中又沉甸了不少。想起他自己三四歲的時候,可沒女兒這麽結實,畢竟營養差遠了。什麽叫生活?一手攥著她滾圓的小腿,呼進的空氣裏摻雜著幼兒特有的奶香,這叫生活。也許同一城市中會有很多人羨慕他住的房子、幹的工作、結交的鄰居,那些都是錦上添花的可替換品,是煮好的綠豆湯裏加進來的冰糖——沒有,也不影響解暑。隻是,老婆去哪兒了?
“說起來,真要感謝羅叔的點撥!我那時剛結婚不久,”考慮到邵艾有在暗處偷聽的可能,剛強故意將話題同她扯上,“跟劍劍媽隔了五個鍾頭的車程。想換去個離她近點兒的地方工作,苦上天入地無門。多虧羅叔的提點,鼓勵我去省委黨校讀研。還就是在黨校的一些經曆讓我被深圳這邊的領導看中,給調來這裏的。”
“哦……”聽眾們均露出恍然之色。邵艾也說巧不巧地趕在這時候出現,對大家說:“蛋糕準備好了,咱們還回飯廳裏吃?”剛強見她盤了個花式發髻,這是去外麵做了頭發?讓他想起婚禮上的樣子。
羅嬸聞言並未立即起身,先對剛強說:“小許,不是我批評你,搬家這麽大的事,家裏男人還有不露麵的?你這個甩手掌櫃當得也太舒服了吧!還好太太賢惠。”
剛強點頭稱是,但羅叔表示不同意,對老婆子說:“撿了這麽個老公,是小邵有眼光啦!我原本建議剛強去中央黨校的,他跟我說,不能去北京啊,家裏還有懶老婆等著他烙大餅。”
一眾人咯咯地笑起來,連劍劍都咧開小嘴湊熱鬧,也不知聽懂了多少。剛強見邵艾快速地掃了他一眼。她此刻看起來沒啥表情,一切正常,可那是在外人眼裏。他還能不了解她麽?顯然是生他的氣,當著客人的麵不好發作,心裏頭窩著火呢。是因為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晚回家了?也是啊,她辛苦準備的生日宴,還請了重要客人,大家酒足飯飽後他這個壽星才到場。
無論什麽緣故,先得應付完客人。剛強於是抱著劍劍移去飯廳,在長桌的一端坐好。他這還是頭回進自家飯廳,免不了東張西望一番。蛋糕是三層的,對官員們來說有“步步高升”的寓意。最頂層插著3和2兩支形狀的蠟燭。劍劍跪坐在爸爸的腿上,等大家唱完生日歌後小腮幫子鼓足氣,幹淨利落地吹滅兩支蠟燭。大家為劍劍拍手叫好。
吃蛋糕。期間羅叔問剛強最近跟和平縣還有沒有聯係。
“有,一直想帶劍劍回那裏看看。我們幫村民們養的吊水魚,在深圳這邊的海鮮市場上銷量不錯。”
羅叔扭頭問邵艾:“今晚咱們吃的鯇魚是不是吊過水的?魚肉緊致又沒有腥味。”
邵艾笑著點頭。
羅叔又問剛強:“和平縣的吊水魚有什麽秘訣沒有?”
所謂的“吊水魚”,其實就是將淡水魚拿去市場上出售之前,先放進幹淨的水塘裏養個十天半月的,且不喂任何飼料。讓魚把體內的雜質排空,瘦身後魚肚會明顯縮小。市麵上的普通鯇魚每斤八元,吊水後價格能翻倍。
“主要看用什麽方式來維持淨水池的健康,”剛強說,“市麵上通常用藥物,我們是靠投放枯草芽孢杆菌、光合菌等有益菌來控製藻菌平衡,減少魚生病的可能性。”
羅叔聽得直點頭。邵艾這時插進話來,這還是她在剛強出現後,頭回主動接過話題。“我在波士頓當學生的時候,曾跟同學去中超市參觀。見店裏的大玻璃缸裏塞滿淡水活魚,一條條摩肩接踵,也不知養多久才賣出去。當時還好奇過,店主會不會給這些魚定期喂飼料,要是不喂,豈不餓瘦了麽?現在想來,竟然還都是上了檔次的吊水魚!”
眾人莞爾。剛強在心裏說,不會做飯的大小姐去中超市“參觀”,最多買幾包零食,這在留學生裏也算異類了吧?
又想,同學?她跟方熠沒在美國做過同學,不會是閔康那小子吧?
羅叔對蛋糕這類西點顯然不感冒,吃了幾口就放下叉子,低聲問剛強:“聽說樓上住著前市委書記苗學海的太太,你認識嗎?”
剛強還沒答話,羅嬸搶先說:“我見過!姓張是吧?她的口音我聽不大懂的。咱們搬家那時我見她被保姆扶著下樓,好像要去醫院看病。幾個不認識的什麽人等在樓下,點頭哈腰地要拿車送她。她不肯坐,自己坐計程車走了。好像這兩天才回來。”
“張大姐應該是北京口音,”剛強說,“我剛才去樓上看過她,夏市長讓我代他送些補養品。”
其實剛強險些也被趕出門的,即便是在報過夏市長的名頭之後。
“你跟小夏說,老大姐我謝謝他的一片心意!他那些補品我用不著。剛動完手術,小米紅棗粥就是補中益氣的康複良藥了。這人吧,年輕時吃啥,老了就吃啥。人家那是常年進補習慣了,我沒有那個胃硬吃,別價臨門兒一腳提前給我這老太婆送過去!”
總之張大姐不收禮的態度是很堅決的。然而剛強向來有“師奶殺手”的稱號,最善於跟老太太套近乎(但據邵艾說,大姑娘小媳婦以及劍劍這樣的小丫頭也沒有不買他賬的)。
“小米粥是很不錯,再放些山藥塊嘍?動刀會阻礙氣血流通的嘛,嚴重的話再上點田七。田七又稱‘金不換’,我爹在老家自己拿花盆種,年年開小紅花。不過還是要加點山藥,山藥的粘液能促進傷口愈合。”
說到這裏,剛強也有些想念父親了。明年春節無論如何也該回河北看看。雖然邵艾表露過想去海南島度假的意思,他有把握能說服她。
坐在輪椅上的張大姐這才正眼打量剛強,並請他在沙發上坐。原來張大姐是北京人,跟苗書記是在西南政法大學讀書的時候認識的。後來雖然在廣東生活了大半輩子,還是改不了家鄉口音,粵語也一直處在能聽懂但不能說也不想說的水平。
二人嘮了會兒家常。剛強起身告辭,望著擱在茶幾上的禮物,對張大姐說:“張姐,夏市長讓我和您說,要當這是禮物就見外了。您跟苗書記是他的長輩,咱們老祖宗的傳統,長輩病了,小輩理應來探望。夏市長是個重感情的人,他現在出差忙得團團轉,顧不上您這頭,心裏麵急啊!要不東西先擱您這裏?等他下次上門來,不愛吃的再讓他拎回去,糟踐不了!”
於是,剛強才得以空手出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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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夫婦倆把客人送走,工人們忙著收拾餐桌上的杯盤。邵艾問剛強:“再吃點菜?”
“算了,就吃麵吧。”已經吃過蛋糕,吃菜的胃口被打亂了。
劍劍見爸爸吃麵條,她也嚷嚷著要來一大碗,一家三口又在餐桌旁坐下。剛強想起第一次去邵艾姑媽家,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天是他生日的前兩天,在她家吃麵條,他一口、兩口、三口就把一碗麵劃拉進肚裏,把她這位大小姐驚得目瞪口呆。第二天離開的時候,他還厚顏無恥地向她索要禮物,她居然回屋取來錢包,數給他三百塊錢,說是一口麵條一百塊,嗬嗬。
真想再回到那時候啊!那時的前途看不明,但一切皆有可能。現如今女兒都坐在一旁了。剛強這回沒有大口吃,因為劍劍喜歡跟爸爸比快。真是他的女兒,吃飯風格都一個樣。看著小丫頭狼吞虎咽地像是趕著要出操,邵艾提醒她:“吃慢點,別噎著……還能找著家門?不錯啊。”
最後這句是衝他說的。剛強也沒辯解,用筷子撥弄著碗裏的麵條。“辛苦你了。”
其實下午有那麽一刻他都懷疑自己回不去家了,會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帶上手銬,領去雙規場所將他這幾年來的所作所為盤問清楚。但既然有驚無險就別跟她說了吧,讓她以為她和她經商的家人連累了他。他倆從來都不是想說什麽就能說什麽的。從大學期間相識以來,他和她之間總是隔著很多人、很多事、很長的距離,即便結了婚也不例外。
“爸爸,你今天是不是迷路了?”劍劍忽然抬起頭,問道。
剛強抿嘴笑,“劍劍看到爸爸了是吧?爸爸真是個大笨蛋。”
“別怕,下次你再迷路的時候就大叫,劍——劍——”劍劍將兩隻小手圍在嘴邊,做喇叭狀。
“嗯,那樣劍劍就會出現在爸爸麵前,帶爸爸回家對不對?”
劍劍搖頭,“那樣的話,警察叔叔就知道你迷路了,會把你送回來。”
“哈哈哈……”夫妻倆都忍不住大笑,今晚的氣氛總算回歸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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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女倆吃飽,女兒領父親樓上樓下參觀新家。一進劍劍的房間,小丫頭就爬上床,躺下,兩條小胖腿直直向上豎著。剛強知道這又是要他揪著她的兩隻腳踝,將她呼啦一下掀個後滾翻。搖頭,“劍劍,你剛吃飽,我現在一掀你,麵條都流回嗓子眼兒了。”
剛好這時保姆進來要帶劍劍去洗澡。剛強雙手握拳,伸到女兒麵前,讓她吊在自己的胳膊上,一直送進浴室裏。
還好,他們一家人現在終於團聚了。房子不錯,設計者把方方麵麵都考慮到了,離單位又近。事實上任何能為他們一家人遮風擋雨、能讓他這個男人在下班後無需做出選擇就可以全力奔赴的小窩都不錯。找不到家、找不到她們母女的情況在他的有生之年不會再發生,不會了。
一直心緊繃著,還好,夫妻兩個沒有幹架!:)
其實下午有那麽一刻他都懷疑自己回不去家了,會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帶上手銬,領去雙規場所將他這幾年來的所作所為盤問清楚——原來剛強麵對這麽大的壓力。。。最後一句讓人感動,心裏能這樣想的男人,在當今的時代已經不多了,嘴上說的人要是有的是。劍劍刻畫得真可愛,越來越喜歡她。
頂高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