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帆船?我疑惑地打量了下劉知慧,見她不像是在開玩笑。再抬頭瞭望遠方的海麵,那艘古典氣派的大帆船居然就這麽憑空消失了。
好吧,現在不僅是做怪夢,現實中也開始出現幻覺了。也許用不了多久我會被關進精神病院?幾天前還在操心競拍和海貨鋪的事,現在的我卻開始破罐破摔了。關鍵是明知事態在一步步朝那個方向發展,我卻什麽都做不了。忍不住想,當龐貝居民被天空不斷降下的火山灰活埋的時候,他們的心情是不是也和我差不多?
“很多人認為,”同劉知慧從沙灘上往回走的時候,我說,“兩千年前的那場天災是神的震怒,因為古羅馬人的生活太荒淫無度了。你怎麽看?”
她嗤笑一聲,“叫我們信神的時候,說神是我們的父親。那麽孩子調皮搗蛋、惹是生非的時候父親該怎麽做?把孩子一槍斃了嗎?耶穌為了替世人贖罪,自己被釘死在十字架上,那才是神應當有的胸襟和博愛。”
咦,不期然地聽到這麽一番話,令我對身邊這個二十二三歲的女大學生刮目相看。
在小城裏簡單吃了午飯,我同劉知慧分道揚鑣。我坐計程車去卡塞塔看望Johnny,既然菲潁都打電話去Johnny那裏“查崗”了,我就更不好把劉知慧帶去,免得到時候百口莫辯。
從赫庫蘭尼姆去卡塞塔大約四十分鍾的車程。車開後,我坐在計程車後排看窗外的風景。慢慢地,困意上來了,正想著戴上耳塞聽會兒音樂,一個細微的男聲在我腦海中說:“馬凱,把我的皮靴擦一擦。”
“馬凱今晚你替我去站崗。”
我徒勞地睜大眼睛想要保持清醒,然而睡眠如同一隻大手粗魯地將我拽進小黑屋,再砰地關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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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您的靴子擦好了。”
我捧著一雙油光鋥亮的軍靴從院子裏走回宿舍。塞孔杜斯正半躺在床上,身穿靛藍色短袖軍裝袍。平日外出我們也都是這麽穿的,隻需象征性地在外麵套上輕便的軟盔甲即可。若是天冷或者正式場合,盔甲外再披件鬥篷。
此刻望著小主人修長健碩的雙腿,我笑得嘴歪向一邊,心裏滿滿的疼愛與自豪。我比塞孔杜斯隻大了六歲,但他就像我兒子一樣。比起大半年前我剛來主人家時,塞孔杜斯像是又長高了呢,這個年紀的孩子,能吃。
“主人想吃點兒什麽嗎?”
“不是告訴過你不要再叫我主人了嗎?”塞孔杜絲漫不經心地說,手裏捧著埃及莎草紙做的卷軸。當然不會是什麽正統典籍,小主人不喜歡讀那些枯燥艱深的東西,他多半是在看與狩獵有關的圖文。
“你現在是自由人了,馬凱……今晚別忘了替我去站崗。”
自由人?是的,參軍後的這大半個月,我幾乎每天都要回憶幾遍自己成為自由人那天的經曆。當時羅馬海軍來龐貝城裏招兵,在塞孔杜絲的苦苦哀求下,老爺終於答應讓他參軍。
“父親,”維比婭說,“讓馬凱也跟著去吧。”
老爺聽後皺眉不語。普通士兵在軍營中是不許攜帶奴隸或家仆的,而奴隸若要參軍則必須先脫離奴籍。
“父親,”維比婭又勸道,“弟弟從小都沒外出獨居過,他需要人在身邊照顧。還有什麽比自己家裏的人更貼心的呢?”
老爺被說動了,衝我說:“馬凱,從今往後你就不再是我們家的奴隸,你自由了。但我相信你會照顧好塞孔杜絲的,是嗎?”
我一時無法開口說話,也不敢看維比婭,隻是噙著眼淚不住地點頭。放心吧,我永遠是你們家裏的一員。
羅馬帝國目前雖未停止擴張與內戰,但正在走向萬邦來朝的強盛時期。況且曆年來打仗都是陸軍為主、海軍為輔,我們這些駐紮在那不勒斯灣附近的海軍是沒有多少機會接觸正麵戰場的。假如到了同敵人麵對麵交戰的那一天,我一定會保護好小主人,不讓維比婭為弟弟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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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上半夜,我替塞孔杜斯去海邊放哨。明日午時圖密善皇儲將會來閱兵,這可是大事,從今早起放哨的人數就加多了一倍。後半夜睡了幾個鍾頭,又得和大夥兒一同起床給所有的船艦掛好上寫著金色拉丁文字SPQR——代表元老院與羅馬人民——的紅旗,給平日閑置的三列槳座戰船插好槳。
這種被後世稱為trireme、船舷兩邊各有三排劃槳的長條形戰船,目前正在軍中逐漸退役。當然如果真的發生戰爭了,我們會毫不猶豫地跳上船,它們都還結實著呢。隻是插槳可不是件容易的活兒,三排槳長度不同,最外排的最長才能保證不影響到內排的槳。
忙了一上午隻吃了幾塊小麥圓餅果腹。快到中午時所有兵士穿好盔甲,再披上深紅色的鬥篷,整齊地在艦船上站好,手裏拿著長矛與圓盾。
鼓樂齊鳴中,皇家船隊從東部海麵緩緩駛入那不勒斯港。好氣派啊!四艘護衛帆船前後左右簇擁著一艘城堡一樣的大船,船身豎著三棵桅杆,每棵桅杆上掛著三四隻大小不一的白帆。身披金燦燦盔甲的禁衛軍在船舷兩側侍立。
船隊拋錨後,時年27歲的王儲圖密善殿下走上高高的船頭。從我的角度看不清皇儲長什麽樣,隻能聽到他衝四周艦船上的兵士們說:
“親愛的將領和士兵們,今天我坐船來這裏是想告訴你們一件事——我最近睡得很好。我可不是一直都能睡好覺的,記得在幼兒和青少年時期跟著父親東奔西跑,被內戰與外來侵略者們攪得心神不寧。即便是十年前平息動亂、父親坐上帝位之後,也常常看到他老人家為國事憂心。是你們,我親愛的戰士們,讓我和我父親……”
王儲的演說很動聽,然而我又開始走神了。每天隻要閑下來不需要做事或動腦子的時候,我就開始想維比婭,想她的一顰一笑,以及在過去大半年來同我說過的每一句話。那並不多,因為我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幹活……等等,那是什麽?
我看到基地一艘船艦的底部鑽出個白衣人,朝著皇船的方向快速遊去。這人遊泳的速度真是快得罕見,眨眼間便到了皇船底部,再抓住船身上的纜繩,蹭蹭往上爬。身形靈動,能看到腰間綁著兩隻明晃晃的匕首。
我周圍原本紋絲不動的戰友們騷動起來。“有刺客!”有人大喊。然而皇船上的人還不知發生了什麽事。
我扔掉左手中的盾,幾步衝到船頭,甩開臂膀時腰部用力一扭,右手握著的長矛飛了出去,正中刺客後心。當時刺客一隻手已扳上了船頭,被長矛射中處的白衣後襟立刻湧出鮮血,連人帶矛落入海中……
我在計程車後座上睜開眼睛。那之後發生的事猜也猜到了,在其他的夢裏也有所觸及。我,或者說兩千年前的那個青年,在那個夏天由於護駕有功被升為小軍官,成了塞孔杜斯的上司。當然我還會如從前一般照顧他,以至於塞孔杜斯被戰友們戲謔為“長官的小寶寶”。
那時的我一定很開心吧?因為我的目標就是當上軍官後,回龐貝城裏娶維比婭為期。隻是當那個秋天來臨的時候,在一個看起來同往日沒什麽不同的上午,先是地震發生了,人們卻沒怎麽當回事,因而錯過了逃生的最佳時機。那之後,我同維比婭便陰陽兩隔了。
我在座位裏後仰,讓眼淚停在眼眶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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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沒見,Johnny比我記憶中那個麵目清秀的華裔青年要胖,隻不過是種虛浮的胖。他說是免疫係統出了問題,估計打了不少類固醇,眉眼處下陷,下巴有些前凸,成了“月亮臉”,讓我心裏很不好受。
“有一陣吃藥吃得多,” Johnny說,“整晚無法入睡,但又不想再吃安眠藥了。還好我有個叔叔是催眠師,得虧他我才能得到休息。”
是的,類固醇還會使人亢奮。想了想,我切入正題:“Johnny,你是否需要經濟上的幫助?我下月有次競拍,不過估計也拿不到那個店鋪,如果需要錢的話和我講。”
Johnny的臉上先是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隨即羞愧地側過頭,不敢看我。“對不起、哦不……謝謝你,馬凱。我還好,不需要錢。真是抱歉,你好不容易來一趟,本該我來盡地主之誼的。要是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盡管開口。”
我總覺得Johnny有事瞞著我。我倆在大學住一個宿舍,曾經無話不談。不過都四年沒見了,生分也是正常的,我這麽對自己說。
說起催眠師,也許回港後我也該請個催眠師幫我看看,這麽無窮盡地一直做夢可受不了。
你吃飯挑嗎?我是那種真的“任何食物都喜歡吃”的吃貨。比如我自己在家做的中國式烤雞有滋有味,如果去到別人家給我一塊白白的大雞肉,我也能吃得很香,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