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妹

"Art is the depth, the passion, the desire,
the courage to be myself and myself
alone."
~ Pat Schneid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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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貝之戀》第6章 長眠灰雪之下

(2023-01-09 22:44:33) 下一個

那晚同Johnny吃晚飯,回那不勒斯酒店時已經挺晚了。我用手機給劉知慧發了條短信,告訴她我打算明天去遊覽龐貝古城。

而當天晚上,我破天荒地連做兩個短夢。

“馬凱,你跟我來,”維比婭說,“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這是我同塞孔杜斯離家參軍前一天的中午,老爺領著兩個兒子外出做客去了,聽說是老爺世交為塞孔杜斯舉辦送行宴。維比婭讓我跟她去後花園一趟,當時奴隸們要麽還在幹活,要麽回自己床上午休,為下午及晚上更為繁重的勞動蓄力。

後院占地很廣,被劃為主題與功能不同的多個小分院。我跟在維比婭身後穿過陽光照耀下五彩紛呈的花園,繞過口中噴著泉水的蛇發女妖美杜莎雕像。我用目光愛撫著維比婭波浪般翻滾的長發,以及下方搖曳的紫紅色裙擺,裙擺邊緣的銀邊如撲打在岸邊的泡沫。

明天起我就要成為羅馬皇家海軍的一員,要麽在翻滾的大海上行船,要麽在海岸的泡沫邊站崗。還好我和她不會隔太遠,海軍基地離龐貝隻有幾小時的船程,抬眼就能望見海灣另一端的維蘇威火山。

維比婭在一間種滿異域植被的小分院裏駐足,四顧無人後蹲下身。這裏的牆壁麵上由一塊塊彩色馬賽克拚成與希臘神話有關的場景,維比婭伸手在一塊綠色馬賽克上按了下,接著按旁邊的白色馬賽克,圖片下方畫著的長方形石頭便自動彈出牆壁。石頭內部已被挖空,形成一隻小石屜。

“有趣吧?”她衝我招招手。

我蹲下身,見石屜裏裝著十來隻密封的小紙卷兒,每個小指頭大小。

“這是我從小到大許過的願望,”她停了幾秒後將石屜合上,整麵牆便再也看不出任何異樣。站起身,悠悠地衝我說:“小時候許了好多願,長大才知道不能揮霍自己的好運。等你和塞孔杜斯明年夏天回家度假,我會給你看裏麵的願望。”

我也站起身,現在我明白她為何要告訴我這個秘密了。她怕我死在戰場上,所以拿這個約定來抻著我,為我平安歸來添一分動力。她也許還不知道,就算是刀山橫在我倆之間,我也會遍體鱗傷地爬回來見她。

“我會當上軍官的,”我信心滿滿地說。

維比婭的笑讓我想起溺愛我的母親。在我小時候披著鬥篷說要征服世界的時候,母親就是那樣笑的,像是在說:“真調皮,但我相信你的能力。”

“馬凱,你是最棒的,”維比婭說,“然而是否當軍官不重要,很多人是靠別人的犧牲來當上軍官的。能做一個無愧天地的人就好,馬凱,你已經是了。”

可我還是立誌要出人頭地,我父親就曾是禁衛軍首領。當然更重要的是,像維比婭這麽高貴又美好的姑娘不該嫁給一個無名小卒……

我在酒店床上睜開眼睛的時候,熱乎乎的淚水隨之湧上眼簾。誰能想到在那之後的四個月內,我倆之間便有一個長眠地下?死的卻並不是我。

我就這麽靜靜地望著漆黑的天花板躺了一會兒,平複心情。扭頭看表還不到三點,那就再睡會兒吧。這之前我每個晚上最多做一個夢,所以接下來我應該能睡個踏實覺。

******

山變矮了。

原本高聳入雲的錐形山像被天神啃了一口,變成一高一低馬鞍形的雙峰。這天應當是公元79年九月初,維蘇威火山的爆發已過去一兩個星期。我和塞孔杜斯帶著三四個助手,正在趕回那座再也找不見的城市。

爆發當日海軍基地便急匆匆派了幾艘船去龐貝城營救。傍晚時分在碎石雨的襲擊下同行船隻全部遇難,隻有我和塞孔杜斯所在的那艘船得以逃離。不是我這個長官下令調頭的,我和塞孔杜斯因傷心欲絕接連昏了過去,再醒來時已是第二天下午。

那之後,塞孔杜斯的狀態很不好,一直高燒不退。偶爾清醒些便跳下床,要衝回去救父親、大哥和姐姐,被我指派日夜守護他的士兵死死抱住。

我知道,我的維比婭女神沒了。每日透過窗戶瞭望海灣對麵的那片土地,恨不得插翅飛回去,或者跳入水中遊到對岸,用自己的雙手將她的遺體挖出來。可我不能離開塞孔杜斯,他如今是主人家唯一的血脈,今後無論他走到哪裏我都會寸步不離地跟著,我不能再讓他有事。

而夜晚入睡前我會祈禱——我這是在做夢,明早睜開眼睛就能看到一艘艘商船在駛向龐貝灣,遠方的家園還一如既往地熱鬧著。接著會在緊隨其後的夢中回到家,穿著嶄新的軍官服,衣襟上別著皇儲圖密善殿下賜予我的勳章。

還沒進門普勒斯就應該能辨出我的腳步,它會蹦蹦跳跳地搖著尾巴出來迎接我。我看到蒂塔挺著她的大胸,拽著她的大屁股,正在吩咐其他奴隸們幹活。老爺、奧盧斯和維比婭會將塞孔杜斯團團圍住,而我會站在一旁安靜又幸福地注視著維比婭的一舉一動。

******

九月初的那天早上我進屋看望塞孔杜斯,他貌似已清醒了,雙眼直勾勾地望著帳子頂部。

“走吧,馬凱,”他忽然在床上坐起身,下地後冷靜地穿好衣服。

我出門叫人準備船和馬匹,帶上掘土用的工具。天已放晴,空氣中不再聞到硫磺的氣味。那朵朵白雲幾乎是貼著海麵在漂浮,讓我有種身在天國的錯覺。

半天後我們到達對岸卻不知該如何上岸,港口全都消失了,整個龐貝城被埋在六米深的火山灰下。最終找到一處地勢平緩的海岸停船。雖然我早已預想到會看到什麽樣的景象,還是被麵前一望無際的荒蕪驚呆了。

就像剛下了一場大雪,灰白色的雪。由於失去建築物的阻擋,風很大,吹著哨子在凹凸不平的灰雪上肆虐。雪中散落著折斷的樹枝和殘缺的廊柱,腳下偶爾會踩到隻破瓦罐或圍裙的一角。

家在哪裏?

我們憑著記憶朝家的方向走著,一直安安靜靜的塞孔杜斯忽然跳了起來,臉上的神色像在過新年。“就在這裏了!挖,快點挖呀……”

隨行者們僵立不動。沒有人能確定家在哪裏。

塞孔杜斯見狀,自己奪過一把鐵鍬開始挖地。我本打算勸阻他,想了想,也拿過鐵鍬和他一起挖。挖了不到二尺就挖不動了。

據說當年的龐貝城在8月24日那天先被埋在了火山碎屑之下,部分居民當夜就死了,“幸運”的那些逃去周邊城鎮,以為安全了。誰知在第二天淩晨,火山上空巨大的灰柱再也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轟然坍塌,形成高達四百多攝氏度的火山碎屑流,將赫庫蘭尼姆等多個城鎮摧毀。那些逃離了龐貝城的居民最終沒能躲開這次災難。

衝洗龐貝城的碎屑流溫度已經比其他地方要低了,也有一百攝氏度。所以盡管地麵上的浮灰很鬆散,挖不了多少便會觸到攪成漿糊的火山碎屑。

當然這些信息隻有我這個現代馬凱知道。那時的我心疼地望著塞孔杜斯,見他扔掉鐵鍬用雙手絕望地摳著土地。最終他跪倒在地上,額頭貼著地麵一動不動。我走過去坐到他身邊,將滿臉滿手血跡的他攬到懷裏。我們二人保持那個姿勢一直到天黑。

回基地後我倆就雙雙辭職,去了個很遠的地方開始生活。塞孔杜斯的精神狀態一直沒完全恢複,有時正常,有時說些誰也聽不懂的話。一生沒有娶妻生子,我作為他的仆人照顧了他十七年,看著他在不到四十歲的時候離世。

我呢,我後來都經曆了什麽?不知道,夢裏給我的信息就這麽多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在離開那不勒斯灣後就再也沒和人提到過龐貝這個地方。

******

我醒來時床頭桌上的手機震動個不停,我沒有理會。幾分鍾後再次來電,我坐起身,拿過手機。是未婚妻菲潁打來的。

“對不起啊菲潁,”我搶先道歉,“我前天打給你了,你當時占線。昨天我去看Johnny,一起吃的晚飯,所以回來時——”

“沒關係啦,”她大方地說。香港那邊此刻已是午後,菲潁的背景像是商業街,“阿凱,我是想和你說,剛才看到一套好漂亮的家具。已經拍照給你發過去了,你看看喜不喜歡。”

“你喜歡的我也會喜歡,”我說,“你拍板就好了,記得用我給你的副卡。”

菲潁家的財力並不比我和大哥弱,但新房是我出的,家具的錢也由我來付。她已答應會幫我拿下店鋪競拍,不能再讓她在其他方麵破費。

“你什麽時候回來?”她問。

“快了,好不容易來那不勒斯一趟,總得去龐貝逛逛。”

“喂,你還是快點回來吧,Johnny跟我說……”菲潁像是忽然意識到說漏嘴,聲音弱下來,“你說他病了,所以我這兩天也問候了他一下。他告訴我維蘇威火山有可能近期再次爆發哎,還是早點離開為妙。”

“好,”我機械地答應。

長眠於地下的龐貝城是在二百多年前才被發現的,那時火山灰早已變為肥沃堅實的土地,地麵上蓋的樓房換了一代又一代。可我想起今天接下來要去的古城,眼前依然是那片望不到邊際的灰雪,清冷的風在我耳邊呼嘯回旋。

兩千年前的我就該葬在那裏,是吧?哪怕今日災難重演也已遲了。我現在仿佛能理解那些不願搬離紅區的“火山人”,也許無論他們躲去天涯海角,終有一日會被火山母親召喚,回到她腳下的泥土中,躺在親人和愛人身旁,在結束的同時開啟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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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FionaRawson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悉采心' 的評論 : 采心說得對啊。寫故事真是奇妙,動筆前我對那座從未去過的火山完全談不上感情,寫完後,竟然覺得親切起來:)
悉采心 回複 悄悄話
終有一日會被火山母親召喚,回到她腳下的泥土中,躺在親人和愛人身旁,在結束的同時開啟永生。————結尾這句應該是這部小說的主題吧?這是高妹式的至情至性的悲壯愛情,特別蠱惑人心:))
FionaRawson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望沙' 的評論 : 謝謝沙沙!愛情和災難都還沒開始呢。

不多說了,過幾章你就會發現,可可有多麽厲害。
望沙 回複 悄悄話 果然用了可可三角形敘事公式,讚
望沙 回複 悄悄話 後章中會有愛情甜蜜的回憶吧
望沙 回複 悄悄話 火山爆發描寫的真好,好像就像親眼看了一樣,這就是你寫出來的泰坦尼克式的絕世戀情,讓讀者深受感動火山爆發力自然災難來臨之際的人,愛情就是故事潤滑劑,而悲愴的故事背景是你的感覺要表達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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