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念師弟……”
魅羽眼前依然是一片漆黑,耳邊似乎聽到有人在叫她。接著是越來越響亮的誦經聲,當中夾雜著木魚、法鼓、引磬的伴奏。鼻子裏能聞到香火味。
“若有眼根惡,業障眼不淨。但當誦大乘,思念第一義……”
漸漸地,一座宏偉的佛堂呈現在她四周。金色為底調,紅色做點綴。頭頂吊著一盞巨大的琉璃燈,上百隻蠟燭的火光更映出大殿的金碧輝煌。正前方是華嚴三聖的金身像,大雄寶殿裏常見的。然而釋迦牟尼的像前擺著一盆玉雕的菩提樹,看來今日是在舉辦釋迦法會。
大殿中央盤腿坐著幾百個喇嘛僧,魅羽的宿主是其中之一。不同於普通寺廟裏常見的那些麵帶菜色、弱不禁風的和尚,這裏的僧眾各個筋強骨健、虎背熊腰。紅色僧袍也不肥大,袖口和腰部都紮得緊緊的,一看便是尚武的寺廟。僧袍上用金線繡著蛇、虎、豹、獅等圖案,這是瑟塔寺的標誌啊,她怎麽來這兒了?之前同錚引嚐試同入幻境,也不知道他成功了沒有,是不是自己身邊的某個僧人?
“空念師弟,”又有人在她宿主耳邊低聲叫道,同時拍了下宿主的肩膀。“監院長老請你去他禪房。”
空念站起身,隨著來傳信兒的和尚盡量低調地穿梭於人群中,朝門口走去。此時是盛夏,殿外的廣場上人山人海,都是來參加法會的信眾。釋迦法會自然是朝拜本師釋迦牟尼佛祖的,相傳若是足夠虔誠,信眾們有可能會看到佛祖顯露真身或神跡,所以民眾今日的熱情格外高漲。
二人離開寶殿區,喧鬧被拋在身後。在禪房區裏七拐八拐了一會兒,來到一間僻靜的禪院。領路人將院門打開,等空念進院後將門在身後關上、閂好。領路人自己進了院裏的一間小屋,貌似就是住在這裏的門房。空念熟門熟路地進了正廳。
廳裏沒人,魅羽看廳裏的擺設,應當是瑟塔寺裏輩分較高的長老住的地方。忽聽一間臥房中傳來微弱的嬰兒哭泣的聲音。怎麽,莫非還有人在寺廟中生孩子不成?魅羽心道,這種事曆來不是隻有丫頭我才做得出來的嗎?嘿嘿。
“空念,進來,”一個底氣渾厚的聲音從臥房裏傳出。
空念依言入內,魅羽見床沿上坐著個四五十歲的僧人。身邊的床上擺著個搖籃,裏麵的嬰兒雖看不仔細,但貌似才出生不久,而且很虛弱。空念朝僧人行了個禮,這個禮行得不能說不敬,但顯然就是走個過場。想不到空念這個十六七歲的小僧人,同麵前的監院長老關係竟如此不一般。
待空念在旁邊一張藤椅裏坐下,魅羽細看對麵那人的模樣。方臉濃眉,目光淩厲,胡須根根遒勁。銅牆鐵壁般的身板說明這是外家功夫的好手。這人不是瑟塔寺堪布常樹嗎?怎麽他此刻還隻是監院?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師父,這是……”空念指著搖籃問。
常樹歎了口氣。“同你一樣,是個可憐孩子。你四歲時被病入膏肓的寡母送進寺裏,算是我一手帶大的,我隻信得過你。旁人,包括堪布在內,若是聽到什麽風聲問起來,就說是我在路邊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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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念聞言,壓低了聲音問:“師父,莫非這孩子也和‘那些人’有關?”
常樹沒吭聲,算是默認了。
空念又道:“師父別怪我多嘴,咱們現在不是挺好的嗎?那些人一看就不是善男信女,何必非跟他們攪和在一起?”
“挺好的?”常樹自嘲地哼了一聲,“名義上咱們也是六大寺之一,實際上早剩副空殼了。藍菁寺這些年仗著和皇室交好,把大小資源都給劃拉走了。印光寺是珈寶他徒弟的,自然也在圈子裏。至於龍螈寺,怎麽說也是千年古寺,底子擺在那兒。再加上陌岩和景蕭那倆家夥也確實有兩下子,連珈寶搞不定的難題他們都能給解決嘍,頗有些忠心耿耿的大香主追隨……”
聽他提到景蕭,魅羽想起剛拜在陌岩門下時有次法會,景蕭在眾人麵前使出手印絕活,比瑟塔寺此時此刻的場麵可要壯觀得多。
這時床上的嬰兒哼唧了幾聲。常樹伸出指節粗大的手輕輕拍了拍嬰兒,一向冷峻的麵孔上浮起慈父般的笑容。“多好的小娃!別看你小,我知道你什麽都懂,什麽都明白,對不對?瞧這大眼睛、寬腦門,將來搞不好能做玉皇大帝。可給你起個什麽名才好呢……”
哄了會兒嬰兒,又衝空念道:“那些高階天界的人有的是手段,我替他們做事可不隻是圖他們那點兒香火錢。待會兒他們就有人來,查看基地入口的安排,順便送樣東西過來。日後我若是不在寺中,就由你負責同他們聯絡。”
“師父,這個基地究竟建在何處?”
“說是建在我們娑婆世界的一個子世界中,隱蔽性好。我聽說他們這個計劃遭到自己民眾反對,目前隻能去別的地方偷著搞。到時會在我們後山安個入口,這樣咱們進出基地也方便。當然,最主要的原因與天脈走向有關……我跟你說的這些事,你可不要給別人知道。”
“師父盡管放心。我隻是想不通,那些人既然這麽厲害,幹嘛還要找咱們幫忙?”
“這我不是跟你解釋過一回了嗎?那些人的目標是高維世界,據他們說,法術本就是一種高維現象。打個比方,”常樹指了指地上的影子,“你若是個影子人,你就隻能看到地麵上的東西,屋裏還有什麽別的東西你無從知曉。我若是把茶杯扔向你,砸到你身上時你才能發現,豈不是很危險?”
空念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所以低維世界的普通人是不能去高維世界的。修為越高的人,在另外一個維度上看得就越遠。說來可笑,那些高階天界的人雖然在道理上明白,自己卻不能去,反而要依賴我們這些舊世界裏,什麽都不懂的修行者,哼哼。”
“哦,原來如此。那這孩子是師父您這次去高維世界弄回來的?”
“說來話長。四個月前有個什麽地質勘探隊的七個人,在夜摩天海底掉進一個洞,稀裏糊塗地就去了高維世界。也是他們運氣不好,剛好落到了車來人往的繁忙路段上,他們又看不見多出來那個維度上發生的事,死的死傷的傷。
“最後隻有重傷的二人被高維人救了下來,當中一個女的還懷著三個月的身孕。一番搶救,兩個大人雖然暫時脫離了危險,可命不久矣。高維人於是把孩子取出,將兩個大人送了回去。孩子因為早產虛弱,得拿他們的高科技養著……”說完又憐惜地望了嬰兒一眼。
魅羽先前一直心不在焉地琢磨碑文藏在何處。見靠窗的書桌上攤著張白紙,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了字,會不會是碑文?還是藏在書架上的某本佛經裏?此刻驟然聽常樹說起嬰兒的出身,當真是五雷轟頂!這不就是說的境初的前妻、艾祖嗎?怪不得她出現在少光天怪洞附近的時候,肚子裏的孩子已不翼而飛。
又瞅瞅搖籃裏的嬰兒,想不到會在這種情況下見到境初失散六七年的兒子。當初她同境初在天庭分別的時候,他要趕去無所有處天找兒子。那之後前庭地就飛離六道了,和他再沒聯係過,也不知兒子找著了沒有。怎麽也想不到,居然是落到常樹手中了。倘若前庭地能成功回六道,得想辦法知會他一下才好,雖然他倆已經分道揚鑣。
又聽常樹說:“我這次去高維世界,本是受無所有處天人的委托,去查探那邊的狀況。不料一去就被發現了,我隻好說自己是修行時出了岔子,不知怎麽就被送到這裏來。他們也沒起疑,同意放我回來,隻是要我把這孩子給稍回來。孩子是低維人,無法在他們的世界成長。”
空念點點頭。“那師父今天叫我來,有何吩咐?”
“娃還太小,得給他找個奶娘。這兒是寺廟,又不能叫奶娘住進來。你去山下替我物色一個靠譜的,給足銀子,先放在那兒寄養一年,我有空就去看他。等一年後基地建好了,我會把他安置在基地分給我的住所。”
“一年後就更不用愁了,”空念壓低聲音,語氣中帶著討好,“堪布這幾年身體不好,不是說一年後退位嗎?到時候以師父您的威望,再加上那些人的支持,還不是——”
“說這些還言之過早,”常樹打斷他的話,站起身,從書桌的抽屜中取出一袋銀子。空念走過去接銀子的時候,魅羽瞥了眼桌上的文稿,都是看不懂的蝌蚪字,果然是碑文。
常樹隨後將門房叫進來照看嬰兒,自己帶著空念出了禪房,應當是去會見無所有處天人。怎麽辦怎麽辦?魅羽一邊走著,心下好生為難。已經確定碑文就在身後的屋裏,可若是此刻強行操縱宿主回頭去翻碑文,並使用記憶訣,幻境當下就會破掉。還是先跟出去看看吧,她想知道來的是什麽人,並弄清楚基地入口所在處,日後好去救人。碑文反正跑不了,過會兒再想辦法折回來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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瑟塔寺建在一座低矮平坦的山坡上,後方還有幾座小山。空念跟著常樹來到後山,見一個中年人等在山腳下,身上穿的是舊世界的長袍,神態舉止卻明顯不是這裏的人。頭上罩著的“商賈帽”下能隱約看到兩寸長的短發。
啊呦,居然是這家夥?魅羽的怒火被騰地點燃了,差點兒控製不住一拳打過去。此人是她去四天王天基地見過的那個總管,當時看著像個溫雅有禮的文明人。不料她前腳回到前庭地,後腳就有兩顆核彈追了過來。若不是為了躲避核彈,前庭地又何至於出離六道?她現在也無需在一個個幻境中疲於奔命了。
常樹跟來人互相客套了一番,管來客叫“慶老板”。隨後朝一旁的山穀裏指了指,說:“入口處就建在這穀內,不知慶老板意下如何?當然,開通之前會先放出風去,說穀中出了厲害的瘴氣,禁止閑人入內。”
慶老板點了點頭。“有勞長老了。另外,天脈匯集處長老查到了嗎?”
“在藍菁寺。”
魅羽注意到,慶老板聽到這個回答時,眼中亮光一閃而過,但並未說什麽。從隨身攜帶的布包中取出一個藍色方盒子,交給常樹,並簡單講了下使用方法。
常樹接過盒子,道了謝,又將空念叫上前去和慶老板認識。“寺裏寺外盯著我的人不少,以後就由我這個小徒專門接待貴客。”
“我是其他基地的,”慶老板澄清道,“上頭隻是派我前來協助基地建設。建成後自會有新的負責人。”
慶老板又交代了幾句便離開了。空念跟隨常樹登上一座小山。俯瞰下方的大雄寶殿,廣場上依然是人頭湧動,鼓磬齊鳴。常樹手捧藍盒子,按了按上麵的幾個按鈕,前方的空中登時現出一副巨大的釋迦全身影像。影像能動能笑,就像佛祖的真身立於半空一樣,隻是不能發聲。
廣場上的信眾自然是炸了鍋,一個個跪下來磕頭如搗蒜。站在常樹身邊的空念也讚不絕口,魅羽則在心中一個勁兒地冷嘲熱諷。沒有真本事,靠這個騙錢,虧心不虧心?轉念想起禪房中的嬰兒,常樹待這麽個非親非故的孩子也算盡心盡力了,還是不罵他了。隻不過現在二人還沒有回去的跡象,她急著找碑文怎麽辦?
“什麽人在打著我的旗號騙人?”一個低沉的男聲在魅羽背後響起。聲音不算大,但震得魅羽耳膜嗡嗡作響。咦,這人可了不得,魅羽心道。常樹的功夫固然趕不上珈寶陌岩那些同行,在喇嘛國中也算一代名家了。對方來到常樹背後一丈遠還沒被發現,可見修為了得!
常樹倒還鎮定,收了影像,和空念轉身望去。來人也是個和尚,個子比常人高一些,但沒有修羅人那麽高。身材健碩,魅羽個人認為有點兒偏胖。或許“胖”不合適,用“厚”來形容更貼切。厚身板兒,厚嘴唇,厚耳朵垂兒,渾圓的肩膀。五官端莊,但談不上美或帥氣,魅羽腦中不知為何跳出“四方漢”這三個字。
“閣下是何人?”常樹沉聲問道。
“你問我是什麽人?”四方漢咧嘴一笑,“不是你們請我來的嗎?真真是葉公好龍。”
魅羽能察覺到空念的脖子僵住了,雙腿想跪但打不了彎兒,嘴裏想說點兒什麽又發不出聲來。她這時也知道麵前這個人是誰了,這就是整個娑婆世界的啟蒙老師,燃燈古佛的大徒弟,也是陌岩佛陀的師兄——本師釋迦摩尼佛。
常樹和空念終於噗通噗通跪下了,連磕幾個頭卻說不出話來。至於魅羽,當然是長這麽大才第一次見世尊,然而剛剛那咧嘴一笑又讓她覺得有些熟悉,仿佛在自己認識的什麽人身上見過。
“免禮,起來吧,”釋迦說話倒很隨意,“騙人固然不好,但收養棄嬰也算是盡了出家人的本分,將功贖罪吧。此娃的出身你們日後自會知曉,要好生撫養。至於今日,我來都來了,就把這場戲給演完吧。”
之前釋迦的影像突然消失,場上眾人茫然無措,也不知哪裏禮數不周,怠慢了世尊。此刻忽見大雄寶殿門口的香爐前多了個什麽東西,粉白色的,通體發著熒光。初時是朵含苞待放的蓮花,比普通蓮花大不了多少。眨眼間便長大了,有兩個人那麽高的時候,花開了。
先是一道金光直衝天際,緊跟著從花蕊中浮起一個個佛菩薩的影像,升至半空後停住。有些是大家熟悉的,諸如文殊菩薩、藥師佛、十八羅漢。大部分眾人則見都沒見過,更叫不上名了。每位尊者都是法相莊嚴,手中拿著各種妙不可言的法物。不多時,瑟塔寺上方便流光溢彩,布滿了百多位尊者像,其間夾雜著天花神鳥祥雲。有那膽兒大的民眾,試著高聲呼喚尊者們的法號。
“地藏王菩薩,您老好啊?”
“好,承蒙你惦記了,”菩薩笑著回答。
信眾們瘋狂了。魅羽也笑了,心道這裏既沒有記者,也沒有照相機,否則明早各大媒體上定然都是這些佛菩薩的照片,可惜了可惜了。讓她不解的是,釋迦既然知道嬰兒的事,對先前那個無所有處天的來客以及基地的事應當也是知曉的,這件事他為何不管?正想著,周圍的世界卻噗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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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羽睜開眼睛,回到前庭地的臥房。糟了,這就出境了?還沒弄到碑文呢。又想起身邊的錚引,扭頭看他。他比自己醒得早,正目不斜視地望著屋頂。
“你剛才也入境了嗎?找到碑文了嗎?”她問。
他似乎沒聽到她的問話,從床上起身,走到鋪好紙張的桌旁,拿起筆便開始在紙上寫字。她下床走過去看,見寫的毫無疑問正是那些稀奇古怪的碑文,鬆了口氣。
“還好被你找到了,萬幸。對了,你在幻境中也是去了瑟塔寺嗎?你的宿主是誰?”
他還是沒有理她,隻是專注地寫著。這時她終於意識到不對勁兒了。錚引雖然是個話不多的人,但自打認識以來對她一向是有問必答。現在瞧他的臉色,分明是生氣了。
回想自己剛剛在幻境中的所作所為,明明知道碑文就在一邊,前庭地百萬軍民要想存活,就必須重建石碑回到六道。在八篇碑文隻找回來一篇的情況下,她卻還自把自為地浪費機會,丟下碑文去跟蹤常樹,就為了探知境初兒子的下落。
“我在幻境中是你的領路人,”他終於開口說話了。
領路人?常樹的門房?原來如此。當時常樹叫門房進來照看嬰兒。她同那二人離開後,錚引應當就操縱宿主去翻看那篇碑文了。隻不過她前後去了很久,所以他並沒有立即使用記憶訣出境。大概是想看她會不會回來?結果左等不來、右等不來,他對她肯定很失望吧?
完了,這可如何是好?他會認為自己還在掛念境初嗎?先前她夢到陌岩,他都沒有說什麽。後來和她躺到同一張床上,甚至做起同一個夢,居然都不能阻擋她去掛念別人的孩子,為此甚至不顧身邊那麽多人的性命安危。唉,她都做了些什麽?他能不生氣嗎?
“錚引,我……”她想解釋一下,又怕越描越黑。
“不早了,你休息吧。”
這時碑文已寫完,他擱下筆,也沒看她,隻是捧起還未幹透的紙張,一個人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