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風作案，跟著姐姐過“肥年”

【科大瞬間】第251期 | 顧問 775 

頂風作案，跟著姐姐過“肥年”

現在的年味愈來愈淡了。以前的過年不是這樣的，想起年少時的過年總有一種懷戀和回味。

 

對過年的深刻記憶還得從那年年頭的一則通知說起，通知全文如下：

 

《國務院關於今年春節不放假的通知》：

“當前，我國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正處在革命派大聯合，以排山倒海之勢，向黨內一小撮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展開全麵奪權鬥爭的關鍵時刻。為了堅決執行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提出的抓革命、促生產的方針，奪取革命、生產雙勝利，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推向新的高潮，國務院決定：一九六七年春節不放假；職工探親假在文化大革命期間暫停執行，以後再補。

 

國務院
一九六七年一月二十九日”

 圖片由作者提供

什麽叫“破四舊立四新”、“過革命化春節”？就是從破習俗開始。這則通知的背景理由歸納起來有三點：

一是要抓革命促生產，春節不回家，積極堅持參與生產勞動；

二是禁止春節裏的一切所謂“封建習俗”；

三是不準大吃大喝，更不準打牌。

 

這種管天管地管著不許吃喝放屁的事，就是那個時代的特質。百姓們長期被“狠鬥私字一閃念”壓抑，久而久之，“鬥私批修”成為習慣，日子過得苦不堪言。卻有人說這是“團結緊張嚴肅活潑”。

 

那年代一個字：扭。好聽點，扭成一股繩；難聽點就是別扭，扭成麻花，不成體統。但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即使有抓革命促生產的命令，人們也忘不了過年過節。

繪圖：李海 886

 

一年過下來，到年底，終於可以喘口氣了。盡管有緊箍咒在，大姐還是說要痛痛快快過個“肥年”。為何非要“頂風作案”？因為我們家剛剛經曆了一場意外變故。

 

那年，父親被關進了牛棚，母親也不在家，突如其來的巨變，十四歲的大姐（父母曾經的掌上明珠，嬌滴滴的大小姐）瞬時成了家裏的“管事”，事先沒有任何準備，父母留下的很少的一點錢就很自然地由大姐掌管和安排。首先拿出15元供全家一個月開銷。這些錢，省吃儉用勉強夠用，偏偏到後來有個月錢沒了：失竊。幾十塊錢呢，夠三個來月的。幸虧大姐身邊裝了十幾塊錢，否則我們姐弟仨就得餓肚子。那時候，大姐二姐通常在學校食堂吃午飯，手裏都有點飯菜票，於是大姐打起了飯菜票的主意：把手中的飯菜票賣了應急。二姐不同意，要我中午到她們的中學一起吃，說這樣或許省錢。於是，我每天中午放學後就趕去吃中飯。大姐一般打兩個菜，5分素菜，1毛或1毛5半葷半素。每到吃飯，大姐就像約好了似的，總有人找她談事。她一邊談工作，一邊把好菜全放在我和二姐碗裏，輪到她吃時，不是素的就是那不要錢的菜葉湯。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啊，大姐就是我們的主心骨。我和二姐同時發現了大姐的貓膩，隻是不說穿而已。心裏知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但是一塊錢難倒瀟灑漢，誰叫我們倒黴呢？

 

一天二姐興衝衝地回來說，“地雷的秘密探清楚了”——賊有眉目了。原來我們隔壁鄰居家老二（二子）有“重大嫌疑”，二姐發現他最近突然闊氣！同在中學搭夥，過去他一般吃一個菜（1毛或1毛5分）。那幾天他天天享用2毛的特菜，甚至有時還加個菜。二姐生疑，便關注了他。同時，二姐還發現我們家失竊的一枚像章也掛在了他身上。但是，像章隻掛了一瞬間，轉眼便消失了。“案情”時隱時現，或明或暗，撲朔迷離。二姐沉不住氣，氣呼呼地要“報案”，但被大姐壓下了。大姐側麵了解他家一個月給他的定量夥食費後，找到他，和他麵談。大姐告訴他兩個選擇：一、他自己承認，並還錢，我們不再追究，此事作罷；二、告到學校和公安，公事公辦，結果可想而知。他一看抵賴不了，隻好承認。原來有一次他來我家玩，無意間發現大姐藏錢的機關就是木櫃抽屜中的暗盒，於是順手牽羊。經我們索賠，鄰居家如數奉還了被他牽走的“羊”。

 

既然錢失而複得，總得犒勞一下我們的辛苦，於是大姐發令：過肥年！采買的活自然是我和二姐的。在那個物資極度匱乏的年代裏，買東西需要“票”，買糧要糧票，買肉要肉票，買豆腐要豆腐票，買糖要糖票，買油要油票，無票就是有錢，人家也不賣。不但要票，有票了還要憑票排隊。排隊也有學問。當然，過年嗎，政府為了裝點盡可能多供應一點（一般多張票），補上個別稀缺的，比如花生瓜子一類，一戶更稀罕有半簍木炭，可別小看這半筐子木炭，冬天大雪紛飛生個火爐，一家人聚在一起聊天侃大山品甜點（糕點）守歲其樂融融，重點是父母的壓歲錢——攪動上下眼皮打架還硬撐著。往年這個時候母親總是用個鐵勺做蛋餃，先把雞蛋打勻，倒進鐵勺裏微微一轉，一個圓形的餃皮就脫穎而出，再加上肉餡用勺子兩邊一合，蛋餃便成型了，初一的早餐不知不覺中妥當了。總之，有了木炭，多了一份煙火氣和過年底蘊，更凝聚一種由俗到靜的禪思境界及由物到心的沐浴洗禮和隧道螢火。話扯遠了，購買歸納起來當然無非幾大類：糧站買米、麵和油，過年有特殊優待：米不用加配山芋幹，而且可買兩斤糯米或年糕，油也可多買半斤；糖酒公司必去不可，砂糖平時稀缺，香煙是預備著大人來拜年用的，不是給孩子自己的。盼望已久的水果糖如同久旱逢甘霖；蔬菜公司的菜不限量，但是冬天品種不多，大白菜、水芹菜、蓮藕是主力，別小看這些家常菜，蓮藕除了煲湯還可以刨碎油炸做藕丸子。大白菜通常用來做餃子餡，我們家以前的保姆做的水煮白菜那是一絕。先是把白菜用水煮開，一般同時抓一把銀魚，沒有的話用蝦皮替代亦可，待白菜微熟去水，用糖醋澆上翻炒一下，這樣水煮白菜既鮮又嫩；那年過節每戶不僅有瓜子1斤、花生3、5斤（看每戶人口），配額還有三兩金針菜（黃花菜）的票，甚至還有兩斤板栗，我們趕緊去供銷社辦了，生怕晚了沒貨。供銷社的東西都是用草紙或報紙包著，或四方或三角或圓錐，有模有樣，用麥秸捆上，另外再買上兩掛爆竹，最牛氣的炮竹是“二踢響”，聲音大，喜慶！土產公司提供雞鴨魚蛋，雞蛋是老百姓最渴望的東西了，一戶可以買2~3斤！炒雞蛋百吃不厭；雞鴨可以任選一隻，大多數家庭買母雞，燉一鍋美味的雞湯，紅燒板栗雞塊也不錯；還有半條5斤左右的青魚，一般會做成熏魚。最後一項是副食品，豆腐和幹子同一種票，隻不過幹子半斤一張，不管怎麽分配，一斤幹子是必須的，幹子切塊燒肉是最好的過年家常菜，還有幹子水芹炒肉絲也是絕配。豆腐可做凍豆腐，南方人喜歡炸油豆腐（俗稱豆腐果子）。那個時代盡管鏟除資本主義尾巴，嚴格限製非公經濟，農民不可以私自買賣農作物，但膽大的或者家裏實在揭不開鍋需要油鹽的，仍然偷偷進城用土特產換點現金，臭幹子和雞蛋最常見，我們一般照收不誤；然而，過年的重頭戲是買肉，通常我和二姐總是前一天晚上去排隊，那情景仿佛今天紐約的果迷們搶新款蘋果手機。我們放下籃子壓上磚塊“占位”，一晚上的隊排下來，人凍得快要僵了。輪到我倆買肉時，一對視，瞬時眼中閃著亮光，貪心的欲望不禁從心底裏突突突地燃燒起來。肉7毛8分一斤，大姐的指令是買3斤（一人一斤），我們家當時5張票，就自然指著一塊大的挑（不舍得票作廢），一稱5斤2兩，多2兩，我們賺了！哈哈，心裏樂開了花。興高采烈往家趕，小籃子在我們手上如此輕飄，可是，走著走著，我倆反應過不對勁來了：大姐讓我們買三斤，我們居然買了五斤二兩，整整多出了兩斤二兩啊！我們的腿愈走愈重，最後在回家的路上打轉，幹脆不敢回家了。“就是你！”二姐埋怨道。我呢，並不比二姐心理強大，想到麵對大姐的嚴肅，也不敢往回走。大姐的話總是一言九鼎，她平時縫縫補補，過年裏裏外外洗刷，又把我和二姐的髒衣服脫下來煥然一新。在習慣於發號施令的大姐那裏通融是不可能的事。要是當時我們聽從大姐的話也不至於如此局促。人心不足蛇吞象。嗨，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啊！這下好，老母豬進夾道——進退兩難了！我倆一臉愁容兩腿灌鉛，毫無目的地漫遊著，心想，最好等大姐出門不在家，我們就……這時，父母的一位故交發現了提著籃子在小區裏夜遊般晃蕩的倆小孩，她眼濕了，拉起如沒頭蒼蠅般的我倆的手，說：“走！別怕，阿姨帶你們回家！”有了大人撐腰，我和二姐終於有了回家的勇氣。

 

回到家，大姐犀利的眼神迅速瞄準了菜籃，立刻感覺到不對勁，剛想發飆，卻一眼看見了我和二姐身後站著的大人，連忙招呼阿姨，趁兩人交談熱絡，我和二姐瞅準機會迅速鑽進家門，終於蒙混過關。

 

事後，大姐對我和二姐說，要不是阿姨在，那天我倆肯定是“吃不了兜著走”。不過，不管怎麽說，那次我們的的確確過了一個“肥肥”的年。

繪圖：李海 886

 

直到今天，半個多世紀了過去了，我依然記得那個年，仿佛故事就發生在昨天，發生在去年，片刻難忘。過年，也許原本過的就是期盼和回味……

 

物以稀為貴。反過來說，現在物資不再匱乏，人們不用等到過年才能享用得到美食，也許這就是現在年味愈來愈淡的一大原因吧。其實，人類的很多快樂，就在等待和希望中。

 

【鳴謝】感謝812曲昭君校友推薦886李海校友為本期文章配圖。

 

編輯：菁衛，滕春暉

校對：沈濤

排版：俞霄，許讚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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