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大瞬間】第160期 | 顧問 775
【編者按】
本文作者顧問校友畢業後留校,輾轉多個部門,經曆頗多,時有落筆,記錄校園趣事。《科大瞬間》曾刊登過他的數篇回憶文章,他生動寫實的風格深受大家的關注。近日,校友們在“科大瞬間之友”微信群裏又提起科大的人、科大的事,喚起顧問在1983年和1984年參與招生的一些回憶。本刊編輯們整理了他的這些回憶文字,組成一文,刊於本期。下麵,讓我們隨著顧問的文字,一起體會他為科大招生而不懈努力的精神。、
昨天群裏有人議論招生,我就想把我當年參加招生的事說一說。剛剛群裏又有人提到6係王
乃富,讓我想起了一段往事:我曾是他手下的一個“兵”——戳心的兵。今天我就來一個“竹筒倒豆子”,全盤托出,一吐為快。
一. 上海離合肥有多遠
1983年暑假,我受劉賢榮處長的派遣去徐州一中,單招全國數學競賽獎牌得主淩峰。為了
一趟所謂的“公款旅遊”,我應允了。當我馬不停蹄到了徐州一中後,才發現形勢不容樂觀:我甚至連淩峰的麵也見不著——他被“雪藏”了。經打聽才知,“包養”他的華中工學院(現"華中科技大學")先發製人,提前與他簽約了。提起華中工,不得不說一下這所學校的傳奇人物, 當年教育界三劍客之一、華中工學院院長朱久思 (另兩位是南京大學的匡亞明,武漢大學的劉道玉)。這位院長思路靈活,新意頻出, 招生當然也是當仁不讓, 經常不拘一格選人才。早在三月,他就已經將江蘇各重點中學的校長請到武漢“促膝談心”(旅遊三峽), 因此很多學校的好學生也隨著華中工與校長們“談心”被“訂購”了 (這其中就包括我在連雲港搶來的學生)。像淩峰,華中工不僅許諾入校一年後送到國外深造,還答應學雜費全免及提供全額獎學金。
看來華中工也是下血本了。他們這一下“血本”,輪到我傻眼了, 怎麽辦呢? 正常途徑不靈,
幹脆“農村包圍城市”,打外圍戰吧。於是我先找到了淩峰的班主任——好在班主任還沒
被“收買”。經她點撥,我去見了與校長關係不睦的教導處主任,他們“共謀”幫我私下做淩峰的工作。好學生是老師的小棉襖, 班主任的意見最為中聽,淩峰也不例外。班主任首先聲明把他“雪藏”完全是校方的意見, 她本人希望淩峰有更大的空間, 她一麵敲邊鼓,一麵鼓勵淩峰直接與我見麵。
通過交談,淩峰對於我的印象不錯。而我對他呢, 是一門心思地想要他,顧不了其他那麽多
了, 比如他太純真似乎不太獨立(聽話乖乖仔樣子), 我還是把他當作香寶寶供著。那年夏
天徐州天氣熱, 為了此事, 我茶飯不香, 招生駐地12軍的招待所就我的長途電話最多。為
了博得他父母同意,我開始了“三顧茅廬”,全心投入,恨不得有縫就插針,工作態度那是一
點也不含糊。這種死纏硬打的情麵之戰, 隻要開始了就停不下來。
首次家訪是按照淩峰的建議, 乘他父母不在家專攻他的奶奶。奶奶全家是“阿拉上海銀”,當年支援徐州化工龍頭建設舉家遷徐, 但一直水土不服,鄉音難忘。俗話說,老人要哄,孩子
要捧。老人喜歡聽“順心”話,我就順著她說江南好,“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
火,春來江水綠如藍”。如此美景“能不憶江南”? 盡管合肥算不上真正意義上的江南,但與上海近,而且合肥在春秋戰國時期亦是吳地,算與上海同屬一邦......就這樣,奶奶給輕易拿
下了。
第二關是他父母, 我跟他們口幹舌燥說了很多, 同時我堅持不說其他院校尤其是華中工學院
的壞話, 最重的話是(也是狡辯)“你們想想如果學校足夠有實力,為什麽要把學生送出國培養?心虛不是?”說的同為知識分子出身的淩峰父母會心一笑。我又與他們講,北華(羅庚)南蘇(步青)是數學界公認的泰鬥, 我們科大數學係一直是華羅庚做係主任, 該係是他和他得意弟子的圈子,也唯有科大數學係才有能力造就淩峰這樣的數學“天才”等等。好話我說了一籮筐, 茶他們家衝了三次。一直把他們說鬆動了,稱“考慮考慮”,我才不情不願地離開。回去後馬上向學校匯報進展。
第三次登門就是填誌願等事了, 我知道他的奶奶施加了影響,順便也跟奶奶說說話。交誌願
的那天下午, 又專門盯著班主任, 不想讓煮熟的鴨子飛掉。晚上,我跟學校通了報喜電話。
至此我認為首戰告捷,那晚我睡了來徐州後最踏實的一覺。
不料, 第二天卻得到了晴天霹靂般的消息。這消息讓我目瞪口呆, 措手不及。那天上午,淩
峰的母親匆匆來向我道歉, 稱她們到區教育局把孩子的誌願給改了, 改成了複旦大學。原來, 那天“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我走後的當晚,複旦大學的老師登門“祝賀”(翹扛)淩
峰, 聲稱不僅複旦學校好,尤其數學強, 蘇步青領銜——我之前的話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
的腳,報應來了。複旦招生老師還說, 畢業後可以留在上海。留在上海, 能在上海立足,是
淩峰家三代人的夙願。這一條直中要害,足夠讓所有的其他理由讓路。
我敗陣了。上海人“寧要市區一張床,不要市郊一幢房”的固有心理, 是近百年來殖民滋養的生態,在老城廂人心靈上留下了深深的貴族烙印。不誇張地說, 在老上海人眼裏,上海與合
肥的距離就是文明與荒蕪的區別。我真是為她人做嫁衣,也是咎由自取吧。既然行夜路就不要怪腳底有坑——任何時候都要注意腳下身後, 不是嗎?其實我知道科大的學生少,我們
在上海的分院那幾年要人要得厲害, 怎麽都填不滿, 因此科大人畢業去上海是一點問題也沒
有。但是, 行有行規、術有術鑒,作為招生老師,我有權力決定錄哪個專業, 唯獨沒有權力
許諾分配之事, 底線不能破,越俎代庖的事不能做。就這樣,我輸了。隻好預祝淩峰在複旦
學好數學,將來在上海立足。
那天中午我自帶一瓶洋河大曲、一斤鹵牛肉和醃黃瓜等, 爬上了徐州的兵聖之山雲龍山,在
山上大醉一場。好在劉處長對於我的處境頗為理解, 安慰道, 徐州曆來是兵家之地,勝敗乃
兵家常事,雲雲。又對我說:“你沒有理由沉淪,到連雲港去。”
也許淩峰是我的滑鐵盧, 這次失敗深深刺痛了我, 我一直忘不了淩峰。1986年,我去上海
出差,專門向複旦大學的校長助理詢問淩峰的在校情況。一晃多年後,我又打聽,得知淩峰
畢業後並沒有紮根上海, 而是赴美深造, 博士畢業後在美國的一所大學裏任教。
再以後,聽說淩峰身患癌症,40多歲便離開了人世......
往事如煙,不提也罷。
圖一 八十年代中國科大招生簡介
二. 陽春麵
招收淩峰“出師未捷”,未及回校, 我又被派出繼續招生。從徐州臨時拐到連雲港,這次運氣
不錯,我把全市最好的兩個學生撈了進來。
連雲港連雲區十分順利, 不過, 因仍是與華中工搶人,我還是非常小心地理順各校之間的關
係。記得其中一位考生曾問過我:科大是不是很難進, 為什麽比北大清華的分數還高?我對
他講這是個誤解, 科大招生少,平均的分數就高, 這樣北大清華在賬麵上就吃虧。其實清華、北大和科大是一回事,考生能上哪一所,其它二所也都不在話下。我這種坦率地回答贏
得了這位考生的好感, 爭取過來也就水到渠成了。
海州的那個卻出了紕漏。因這位考生是個女孩子, 填誌願大事自己不能做主,想要父母決
定。於是我借了一輛自行車, 到了她家。簡單溝通後, 得到了她母親的首肯,但還需要等她
父親回來拍板。她父親是化工廠的幹部, 工作很忙, 每天回家較晚, 待我與他談妥後,天色
已經很晚了。那時候經濟不發達, 一到晚上整個連雲港黑燈瞎火, 沒有什麽吃飯的地方。那
個時間回到城裏餓肚子也就在所難免了, 想到這些,家長就留我吃點東西再回城。我也沒有
推辭,便坐下來。那天吃的是一碗陽春麵,外加兩個雞蛋。吃完這碗陽春麵我以為這事也就
過去了,算是我打了一次“醬油”吧。
事畢我就回家繼續我的暑假。突然有一天,學校的電話打到我家,招辦主任劉賢榮跟我講
我“攤上事了”。
原來有人揭發我, 說我在招生學生家裏大吃大喝, 人民來信一封寄到學校, 一封寄到江蘇省
招辦。劉主任很著急問我, 吃沒吃? 我說,吃了! 電話那頭明顯“歎”了一聲。我能感覺到電
話那頭很失望, 趕緊把事情的原委對他講了:那天吃完, 我想給錢, 但拿不出手。按當時的
市價9分錢麵,1毛錢兩個雞蛋, 我把2毛錢攥在手裏怎麽也拿不出手給人家。哎! 事情就是
這麽寸......
本來,我是不準備參加錄取工作的——參加招生就是臨時抓差,屬於打醬油, 錄取就更不
是我的事了。但是轉念一想, 不行, 我得為“陽春麵”正名,同時我也得對那位學生負責啊!
我得去蘇州參加錄取。我去是直接麵對, 比學校出麵好,學校在後麵不至於被動。於是我立
刻趕往蘇州。
所有錄取的老師都被武警圈在蘇州(也許是薊門)的一個內庭院(招待所)裏, 我們所有活
動隻限其中, 不能外出。若真需要外出,需要經過學校出麵請假, 批準後方可進行。我首先
向招生組長王乃富匯報我的“糗事”, 他一聽樂了,大大咧咧地要我甭理會, 但我還是立刻到省招辦“自首”去了。結果招辦的人一看到我,不但沒批評我,反而向我道歉起來。原來,他們接到信後趕緊去海州調查, 調查結果情況是這樣的:那時能考上大學的人很少(稀罕),
這位女生的姐姐去年考上了徐州醫學院, 引起了周圍人的羨慕(嫉妒),這次輪到她高考,
科大招生老師專程到她家, 她也幾乎“中舉”了, 鄰居嫉妒眼紅, 感到不快活,於是發出了這
封“人民來信”。這件事,從某種意義上講屬於鄰居誣告, 而我不必為此擔責任。我聽後,心
裏感到輕鬆了許多。這樣我錄取她就一點問題也沒有了。拿檔案的那天,我第一個把她的檔案抽了出來,複查了一下高考成績,一看沒有任何問題,她的事就算告結了。
那次錄取爭議最大的是蘇州中學的一位考生, 她是名人(全國優秀學生幹部), 蘇州中學揚
言若不錄取,下次別想再從他們那裏要人。但恰恰這次她發揮得不好, 成績不理想,王乃富
組長是個很“倔”的人, 他非得跟蘇州中學“過不去”, 就是不鬆口。我到蘇州後,與另一位招生老師、6係的孫洪儀組成三人小組, 先是由負責蘇南片的孫老師與王乃富組長據理力爭,雙方僵持不下。於是我提議集體表決決定,投票結果自然是2比1,同意錄取。王乃富沒
法,歎著口氣嚷嚷幾聲,硬著頭皮簽了字。想想也真有趣,如果不是連雲港的風波,我肯定
不會成為關鍵一票,這位考生的命運也就會改變了。結果,趕巧了,遇到了小概率事件。
圖二 八十年代中國科大的錄取通知書
三. 打醬油
陽春麵的故事弄得我在江蘇省和科大出了名, 有幸入了學生處長劉賢榮的“法眼”,第二年他非得任命我為招生組長, 負責陝西的招生。那年月除了參加少數學術會議外,招生是“公款旅遊”的最佳途徑。如果隻當濟公, 我巴不得有此美差。隻是擁有一支決定別人命運的筆,我卻不太情願。架不住劉處長的三寸不爛之舌——他有文革聯絡員的功底,我勉強應允。走之前,我向他要了一副“尚方寶劍”——有不經請示之權, 看中了好苗子,我可以直接錄取。我的理由是“科大不缺高分學生”——那時招生人數少,平均分數高出北大、清華很多,缺的是多麵手或特殊方麵的人才,比如體育、文藝尖子。他認可了,我欣然領命赴陝西招生。
與我一同去招生的是核物理專業的承老師。我與承老師有簡單分工, 二十中(現西安高級中
學)是她的地盤, 她把最好的一位納入我們池中——後來這位同學曾擔任了中金公司朱雲
來的副手。承老師還興致勃勃地跟我講,她同時發現了一個體育人才,短跑同年齡組省裏第
一, 其他體育成績也名列前茅。在她的鼓動之下, 我們一同見了這位考生,並且立馬和學校
進行溝通。一打聽才知道我們動手晚了, 西工大準備免試錄取他。我本來對此克製,盡管我
事先對承老師鼓吹過招特長生的主意, 但名花有主,見狀便想收手。但承老師仍不死心,第
二天又去動員這位考生,也不知是承老師的誠意還是科大的吸引力, 結果他同意放棄免試參加高考。我一聽暗暗歎道,這不知是禍是福,隻能靜觀其變。但願咽苦吐甘,這位考生能與
我們有緣。
錄取時一個上午基本完畢, 達標中隻有3個擅自闖入者,其餘的情況我們早已掌握。算下來,一共隻有21名 (計劃24), 更要命的是,那位體育尖子的檔案我未拿到。我去追問了才知,他不僅第一批錄取的分數線沒過, 一般重點線也沒過, 甚至一般大學的線都沒過(也就是他差200多分)。到這時,承老師感到絕望, 一臉茫然, 嘴巴不停地叨叨著“對不起! 對不起!” 我呢,急得焦頭爛額。沒辦法, 隻好去敲陝西省招辦王主任的門。
我首先檢討, 稱“對不起三秦父老, 對不起你王主任, 讓陝西娃受損, 原定24名我沒有招
滿”等等, 誠懇得連我自己都感動了。弄得主任原來準備罵我的心情也省了, 直問我該怎麽
辦。我說我至少還可以招一個,接著跟他提出要那位體育尖子陳勇的檔案。王主任一直抽著煙,盯著我,半天沒說話。哪句說錯了? 我心中打鼓。半晌, 他吐出幾個字:“他和你是什
麽關係?”我一聽樂了, 我告訴他與我個人一點關係也沒有, 我完全是想當伯樂, 不拘一格
降人才, 招幾個有特長的人 ,為陝西娃壯膽撐腰, 也為學校異彩紛呈增色。他信了, 說“行,這考生我可以給你。但還要加幾份檔案, 一同錄取。”我一聽, 心中那個悔呀,恨不得把自己的牙齒給咬碎。因為“寧缺毋濫”的原則, 我把關較嚴, 陝西省隻取了21人, 剩下的考生我當天中午就退檔了 (為了不影響考生第二誌願的錄取), 可是如果要我這會兒再選人
家刷下的,撿人家剩飯,我豈不是作繭自縛?可麵子上還得死撐,笑臉相迎應承:“行! 不過,你知道的, 我們科大是理工科學校 (以理為主), 給我的人,我隻有一個條件,數學要及格,這是最基本的。”說罷, 在“一言為定”的約定中我大步回房。
其實, 相信84年的考生都知道, 數學題出偏了, 特別難。以陝西為例, 全省數學及格以上的不足600人。我賭, 我相信這600人在第一批錄取階段已被瓜分完了。而且我知道數學不
錯的, 理化成績一般不會差。所以, 當承老師坐立不安心急火燎的時候, 我反而靜下心來,
不就是賭嗎, 看誰笑到最後。我出奇地冷靜,迎接賭局的揭曉。
傍晚時,王主任親自來我房間送檔案。我當時納悶,為何不差個人來?“你這猴精!我居然
找不到一個數學及格的!” 敢情主任是專程來罵我的,上午憋著的,終於懟出來。至此,我
終於將22名錄取考生簽了字, 交給省招辦, 由他們統一發榜。這次招生,圓滿結束。那個
陳勇, 承老師將他錄在自己係裏, 放在身邊精心嗬護。
有了這次當組長的經曆, 我才知道手中這支筆的份量, 也為一年前的王乃富組長所折服: 他
作為組長完全可以無視多數人的意見, 可是他卻從善如流, 接納投票的結果。這也是一
種“科大精神”吧。
圖三 作者90年代攝於美國
【作者後記】整個招生過程,可以說是險象迭出,一地雞毛,實在沒有什麽炫耀的。是《科大瞬間》編輯們不懈努力,才有這茶餘飯後的小點心。謝謝編輯們的辛勤付出。
【注】文中圖片由815劉揚提供。封麵圖片由84研王樹軍提供
文圖編輯:理實
排版編輯:俞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