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無可奈何、無法自控地,我整個人有些懨懨不樂。我知道我這樣很可笑,但是,情緒這個東西,有時你越是想要隱藏,它就越會無所不在地跑出來朝你示威。
你不是早已經求仁得仁,得償所願了嗎?我問自己。你好奇他,你欽佩他,你愛慕他,你向往他,於是轉眼之間,你便有了這樣與他朝夕相對的機會。你還想要怎樣?
他的世界本就如此。無論是過去你來之前,還是將來你走之後。他是一個皇帝,注定了會有無數的女人。他早已經有了心愛的人,這難道不是天經地義、最尋常不過的一件事嗎?
你到底在難過些什麽呢?你不是還生怕著自己會陷進去,怕自己會成為那群金絲籠中可憐的鳥兒裏的一員嗎?如今有這麽強大的理由,是由他本人清楚明白地來告訴你的理由,難道還不夠讓你斬斷你心裏那縷所謂的情絲,澆滅你心裏那些貪求的奢望嗎?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我這樣反反複複地問自己,卻沒有什麽用。我感覺我把自己的心,揉來揉去,弄得它又酸又苦。我感覺自己身上一陣冷,一陣熱,冰寒與火熱在交替著進行。
一整個上午,我幾乎都不怎麽說話。
雍正爺似乎也專心致誌地撲在他的奏折上,比平時的話少了許多。是啊,他是一位帝王。家國天下,頃刻間就可能會有多少翻天覆地的變化。他怎麽會留意到身邊一個小侍女的心情變化呢。他又怎會想到,這種變化與他本人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呢。
蘇公公好像也比平常的話少。這樣很好,大家都安安靜靜的。如果這一天還非要讓我強打精神,和平時一樣開心湊趣,那我可能真的做不到。
這一天,我也特別害怕,他會在工作之後,叫我去給他做指力按摩。我隻想離他越遠越好。似乎隻有這樣,我的心才會好過一些。而他仿佛聽見了我心裏的祈求。整個一上午,他都沒有叫過我到他身邊去。
這一天,我是多麽希望屬於我的那個旬休日,能夠早點到來!我甚至希望我能找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躲起來,哪怕隻有半天時間,讓我能夠好好地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緒。然後,當我再次見到他的時候,我就能用一層無色無味的殼來把自己裝進去,讓自己變得柔韌而沒有任何縫隙。那樣,我就不會再讓我的言語和表情裏,透露出任何的異樣來。
上午靜悄悄地過去了。沒有人來煩我。
我發現雍正爺和他的仆人們,都是非常精明的人物。他們好像身上長著觸須,不發一言,就可以探測到空氣裏浮動的信號。所有的事在這一天都是將將好。他們將將好,在這一天無比安靜。將將好,這一天派給我的事情也非常少。今天的午睡非常順利,皇帝陛下一躺下就沒翻過身。
於是,我難得有閑暇,在午休時分回到自己的小窩。我一頭撞進被褥裏,久久不想動。其實我不想哭。拜托,有什麽好哭的?自己喜歡的人,喜歡的是別人,就一定是世界末日了嗎?我不是還可以繼續天天看見他,繼續在我自己的心裏默默的喜歡他嗎?
可是為什麽,經過了昨晚之後,我就忽然覺得心中這樣苦澀了呢?
之前那種默默的喜歡,我還可以裝作是不明白他的想法,以幻想為翼,讓這份喜歡在薄薄的土壤裏抽出細細的新生嫩芽。她們翠綠的樣子,曾給我無限的欣喜與滿足。如今,我在一夜之間,發現在這薄薄一層的土壤底下,是原本就豎立在那裏的一塊巨大的岩石。嫩芽尚未成苗,根須已無處伸展,破土而出的萌芽,應該會很快枯萎吧。
就算我覺得,我可以去掌控自己的內心世界,繼續去維護這份隻與我自己有關的愛戀,我又如何能時時去自欺欺人,認為他有一天可能會感知到這份默默的關注和愛意呢?就算是我決定不去在乎他的任何反應,不去在乎他的言語態度,我非聖賢,又怎麽會不因為這份愛戀所注定要麵對的黯淡前途而感到難過呢?
天啊,這是怎麽了?我為什麽會這樣,突然變成了一個被情緒主宰的怪獸?我怎麽會這樣,從一個旁觀者一夢入戲了呢?還入得這樣深,這樣可笑。
我捂住了自己的臉,甚至覺得膽戰心驚。
是啊,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我竟然已經有這麽的喜歡他了嗎?
一開始,我隻是覺得他很願意給我麵子。我說的話,他很少反駁或者不聽。這一點讓我感覺很有趣。後來,我發現自己做了很嚴重的錯事,他也沒有真的來懲罰我,這讓我惶恐而欣喜。再後來,我又發覺他對我的服侍似乎帶著一點偏愛。可是,這些難道不是他對任何一個侍從都可能做到的嗎?無論是對宮女,還是對內廷官員。他對蘇公公也經常給麵子啊。為什麽我會覺得,僅僅是我,是被他偏愛的呢?
這種“偏愛”,讓我一度以為,我是被他偏愛的,所以,我是被他喜愛的。於是,我覺得那麽開心,那麽快樂,那麽幸福!一直以來,我都是沉浸在這樣開心、快樂、彷佛是做夢一樣的幸福的感覺裏。
如今是到了這個夢該要醒的時候了嗎?
說是不想哭,眼淚卻不受我控製地滑落下來,越擦越忍不住。我隻好把臉藏進枕頭裏,無聲地哽咽著。
過了好一會兒,似乎堵在我咽喉處的酸澀哭盡了,哭累了。我又開始覺得,自己是不是太情緒化了?
在我的心中,雍正爺滿足了我對一個成熟男性的所有幻想。他在我的眼裏,仿佛發著光。我把他看得太完美。神化了的他,與凡塵中的我,本來就是天上地下。而如今,我再明白了他心中的情感皈依,這種現實,如同當頭一棒。它仿佛在告訴我,你是多麽的自以為是,多麽的不自量力啊。
痛嗎?
我想起了那一句,“她把自己低到了塵埃裏”。我會願意嗎?把自己低到塵埃裏?
如果我執意如此,不顧現實,非要不管不顧的把自己的身體交出去,象個別服侍他洗澡的侍女那樣,利用人性的一時衝動、逼他就範,我相信,或許我也會有那樣的機會。然後,或許象那些侍女一樣,被封個答應的名頭,就永遠地被他丟到一旁,再也不會想起。
也許我不甘心僅僅如此,那我還可以盡力利用自己的外在條件,在臥榻之上,覥顏求歡;在臥榻之下,搖尾乞憐。那麽也許,我可能會有機會,獲得再久一點的垂憐。
但是,這樣的境況能持續多久?幾天?幾周?幾個月?一時衝動的吸引力,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褪。站在三百年時間長河的兩岸,我不了解他,他不明白我,從來沒有走進彼此內心的兩個人,想要完全依靠著本能去作為一切的動力,又能換來幾夜溫存?
而我要將自己的自尊置於何地?
生而為人,我絕對不想把自己的自尊踐踏到塵埃裏。無論我是有多麽的喜歡他。
是的,我可以因為喜歡他,甘之如飴地去做現在這份女奴的工作。我可以服侍他,討好他,讓他開心,讓他舒適。但這些,是不包括我將自己的自尊踐踏在腳底的。至少我在做這些事的時候,心裏是這麽想的。如同母親照顧自己心愛的孩子,即使她甘願付出一切,但她不必將自尊置於愛子的腳下。
如果我留在這裏,留在他的身邊,卻不能再繼續愛他的話,那樣就太痛苦了。當年簡愛知道羅切斯特的秘密之後,如果還選擇與他同在一個屋簷下生活,卻不能繼續再愛羅切斯特先生的話,那該是多麽痛苦啊。所以,她選擇了逃離,哪怕是去荒野中餓死。
如果這樣下去太過痛苦,那麽,我是不是也要效仿簡愛,帶著對雍正爺的無限眷戀,到一個沒有他的地方去生活?雖然有遺憾,但正如唐明皇思傾國而得傾國,我不也早已經求仁得仁了嗎?
隻是,未曾相見時,不曾傾心,可以隨時瀟灑地離去。如今既已傾心,我能忍受自己從此再也見不到他了嗎?就像張慧曾經對我感傷的那樣,人海茫茫,從今往後,她與她的陳哥會不會再也無緣相遇?
簡愛不是最終還是回去找她的羅切斯特了嗎?她不是最終還是忍受不了永遠的分離嗎?
我想起了雍正爺那雙沉靜的眸子。想起了那裏麵的汪洋大海,和滿天璀璨奪目的星辰。我想起他坐在桌前,那芝蘭玉樹的身影。
我想起他對我的笑。那樣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態,對著我說,“胡說八道”。
是否在他的神情中,也曾帶有一點點投射於我的寵溺?還是那真的僅僅是,他對著手中奏折所開的玩笑?而我隻是徹頭徹尾的想象了太多?
我開始覺得,不知不覺之中,在我心中養成的這頭小獸,它已經從幼年無知可愛的模樣,如今長成了一頭色彩斑斕的猛虎。它在對著我虎視眈眈,讓我覺得自己無處可逃。
終於,我漸漸止住了哭泣。我坐起來,打來一盆水,將淚痕仔細地清洗幹淨。
菱花鏡中,那個蒼白的影子,她今天真的很憔悴。
好像一夜之間,那個青澀的少女不見了。
我覺得,我已經完全調整好了自己的情緒。試了試嗓子,有一些哭過以後的喑啞。端起桌上的冷茶灌了幾口,感覺沒有那麽幹澀了。就是頭痛欲裂。也許是因為哭了太久,眼淚帶走了很多身體裏的水分。我再一次把臉埋入掌心,深吸了一口氣。
沒什麽大不了,我告訴自己——真的沒有什麽大不了,我隻是想得太多了而已。如果我把每天能看見他作為更重要的目標,那麽,我決定要做繼續留下來的簡愛。我決定再次見到羅切斯特先生的時候,他隻會看到一個安守本分的家庭教師。
我決定,我要管好自己的心。不讓他知道任何曾經存在過的痕跡。就這樣。
我站起來,準備去前廳,繼續下午的工作。
桃花木門咿呀一聲,一個嬌俏的身影閃了進來。
是千語!她臉上帶著她慣常的驚喜和微笑,輕快地向我跑來。
哦千語,千語,你終於來了!我向前衝了幾步,緊緊擁抱住她。久久不願意撒手。眼淚又一次不聽話地湧出來,猝不及防。
“阿諾,你怎麽了?”她一邊摟住我,一邊驚訝地問,“出了什麽事了?你被萬歲爺責罰了嗎?”她摟住我,溫柔地拍著我的後背。然後,她用雙手推開一點我的身體,看著我低垂的臉。
“你好嗎?”她擔心地問。
“我很好!”我赧然說到,“我沒事。”
讓她擔心了,我很過意不去。我勉強笑了笑,讓自己能顯得歡快一點。
“出了什麽事?”她再一次問到。
“沒什麽。我,我就是想家了。”
我不知道如何去解釋,我為什麽會大白天的躲在自己的房間裏哭。千語仔細看了看我的臉。她牽起我的手,我們走到床邊坐下來。等她仔細詢問了,我並沒有犯什麽錯處,沒有挨打,也沒有挨罵,她鬆了一口氣。
等我將眼角的淚水拭幹,朝她笑了笑,她輕聲問我,“是不是萬歲爺對你說什麽了?”
我沉默了。一時之間不知道從何說起。
“他說,他愛的人是年貴妃。”我想了想,終於哀傷地對千語說。
聽到這句話,她沒有什麽反應。過了好一會兒,她好像再也忍不住似的,撲哧一笑。
“阿諾你傻了呀?萬歲爺愛貴妃娘娘,這紫禁城裏人盡皆知啊。你不會是第一天才知道吧?”
見我不語,她又接著說,“是誰在頭兩天才剛告訴我,萬歲爺每天晚上都要翻貴妃娘娘的牌子。哪怕敬事房的人再怎麽和萬歲爺鬥智鬥勇,他老人家還是能在那麽一大摞的綠頭牌裏,手到擒來,一把抓住貴妃娘娘的牌子?”她邊說邊演,拿手比劃,神態真的是入木三分。
我知道她是想逗我笑。但上麵的話,確實又是我親口對她說過的。我隻好對著她苦笑了一下。
“阿諾,你怎麽了?為什麽忽然為這麽一件事而難過?”
“我隻是。我覺得,既然他已經明確告訴了我,他愛的人是年貴妃,那麽,也許我以後不應該,再繼續去打擾他。”我覺得氣息不穩,不太放心自己一口氣說很長的句子。所以我幾個字幾個字的,艱難地說出了我心中的想法。
千語聽完我的話,沉靜了一會兒。
過了片刻,她說,“阿諾,我知道你很喜歡萬歲爺。從你平常告訴我的這些事,我覺得萬歲爺他其實對你也很有心。”
我心中一驚,看向她。
她接著問我,“可是說到底,你們倆人之間的事,與萬歲爺他愛不愛貴妃娘娘,有什麽關係呢?”千語疑惑地看著我。
沒有什麽關係嗎?我突然覺得一陣茫然。
“萬歲爺總不會一直這樣,晚晚都和貴妃娘娘在一起吧?等他有空的時候。”
千語一下子羞紅了臉,不好意思再接著說下去。
我怔愣地看著她。忽然之間,我都不知道該怎麽去接她的話了。見我愣在那裏,她溫柔地看著我,眼裏浮上了一層憐憫的光。“還是,阿諾你希望,萬歲爺他陪你的時間,多過陪貴妃娘娘的時間?”
這句話,我好像也不知道該怎麽去回答。在那一刻,我好像都忘記了自己那又悲又苦的心情了。
千語見我不說話,重新又以擔心的神態問我,“阿諾,你該不會是指望,萬歲爺以後隻能陪你一個人吧?”
她著急起來,“阿諾,這種想法要不得,要不得,這是那個,那個,”
她好像不知道該怎麽表達自己的意思,可能是怕她的話會傷害到我。
過了很久,她才很小聲地吐出了那兩個字。
“妒婦。”
我現在不但不覺得難過,我甚至都開始覺得好笑了。
她又趕緊說,“阿諾,我不是說你是那樣的人啊。從我第一天認識你,你一直都是那麽善解人意,那麽大方得體,那麽,”
我打斷了她。
“千語,你別為我擔心。放心,我不會的!”我安慰著她。
她握住我的手,“阿諾,你可千萬不要鑽牛角尖啊,不要去想那些不該想的事。那樣做,你隻會徒然自苦。”她緊緊地握了一下我的手,眼裏滿是溫暖的神情。
我的心裏,驀然湧起了幾分歉意。我真的不會嫉妒嗎?我明明是在對千語撒謊啊。我明明在心裏嫉妒著年貴妃,嫉妒得如同山崩海嘯!
千語看著我,良久。她的神色逐漸慎重起來。
“阿諾,我有句話想要問你,可以嗎?”
“什麽?”我看著她。
“如果有一天,有一天我也想要服侍萬歲爺,你會生氣嗎?”
她擔心地看著我的眼睛,“你知道,我家裏那樣的境況。我姨娘那個人。我實在是不想出宮。”她有些傷心地說。
我握住了千語的手,我們再一次依偎在一起。她將頭放在我的肩上,輕聲的呢喃著。
“如果有一天,我需要和你的萬歲爺在一起。阿諾,可不可以請你,不要生氣?不要介意?”
“傻姑娘,我不會的。”
我的眼淚,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