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被KPI綁架的日常
這次分行的年中工作會議在佛山南海的禦景山莊,因為離得近,淩雲前一天晚上還是留在家裏,當天一大早才開車過來。她直接來到主會場報道處,其他人也三三兩兩的來了。參會的是分行行領導、下麵各分支行和分行各部門一把手。
這樣的會議是工作加休閑性質,大家都一色的休閑裝扮。男士們大多是Polo衫休閑褲,女士們就豐富多了,有人長裙飄飄,有人七分褲小外套,也有人一身運動裝扮。內部會議,大家都不用太高調,但也不能太隨意,男士的點睛之處在於腕表,女士出彩的地方在於首飾手袋。大家相互打著招呼,彼此點讚。
淩雲剛簽好到,回過身就看見高毓民行長快步走進酒店大堂,身後跟著秘書肖鵬。他今天也穿著一件淺藍色 Polo衫和一條淺啡色休閑褲,大步流星地走過來。 高行長今年45歲,身材高大,肩寬腿長。他又是一個極端自虐的人,每天早上六點鍾起床去遊泳一小時,無論春夏秋冬,因此肌肉結實,是個好衣服架子。他濃密的眉毛,單眼皮,抿著嘴時嚴肅深沉,咧開嘴一笑時馬上讓你如沐春風。這時大家紛紛喊“高行”,他就抿著嘴對著這個方向一點頭,腳不停步地向會議室走去,於是大家趕緊跟進去。
第一項議程就是上半年經營情況分析,每個人的桌麵已經擺著資料,一翻開看到各經營單位考核排名,大家就沒心思閑聊了,沉默地看著。
會議一開始,分行計劃財務部的老總就開始了沉悶的經營情況分析,上半年廣州分行的業績隻能算勉強看得過去,存貸款規模當然還是排在全行第三,綜合考核排名卻是第六。廣州分行曆來是第一集團軍,不排在前三,高行是不會滿意的。
她最近忙著存款衝刺,好久沒去分行見他了,估計他心情不會太爽。他空降來廣州時不到42歲,是廣州分行史上最年輕的行長,被安排在這麽重要的一個大行,可見總行之器重,前程似錦。不過今年總行剛換了行長,不知對他影響有多大。淩雲抬頭看了他一眼,他坐在自己斜前方,此時正緊抿著嘴看著前方大屏幕上的PPT,表情嚴肅。淩雲決定晚上找機會單獨見一下他。
已經講到分行內各經營單位考核情況了,從來都是有人歡喜有人愁,情況好的分支行長此時心情輕鬆,考核結果不好的行長們盯著手裏的資料,都不好意思抬頭。高新支行綜合排名隻有第六, 還好按存款餘額排名還是第三,總算保住了一點大行顏麵。但現在下麵的中山、惠州這些二級分行慢慢做大了,城內支行的重要性在降低。所以單從一個下級分支行長的角度,淩雲現在的地位肯定是不如他們的。想到這,淩雲有點焦躁。
議程一項項的往下,由各業務線做業務分析和下半年工作安排。一天下來,大家聽得頭昏腦脹,各種數字圖表看得眼花繚亂,每個業務線都將自己的工作講得無比重要,下半年的工作安排堆成山。淩雲偶爾看一下左右,無不一臉苦相,對上眼神時心有靈犀地皺一下眉撇一下嘴。
以前淩雲也是站在講台上誇誇其談各種業務思路的,現在坐在下麵,想著怎麽把那些業務數字對應到各個客戶身上,果然隻想罵人。支行長們都說自己是一根針千根線,公司、個人、國際各個業務線都用一大串業務指標牽著你。外行人看著銀行行長是以億為單位談錢、華服靚車、頭腦精明的金融精英,哪裏了解他們被KPI綁架的日常。
終於到五點半,今天的議程結束,大家都紛紛站起來活動著僵硬的手腳往外走,準備去晚上的宴會。這場晚宴是全體中高層都在的,全年也隻有兩次。
淩雲先來到自己分到的住處,是一棟小別墅,住著3個人。她洗了一把臉,對著鏡子重點畫了一下眼妝。又換了一件淺苔綠色的真絲無袖連衣裙,仍舊戴上那條Tiffany心形鑲鑽吊墜項鏈和條形耳環,穿上淺金色魚嘴高跟鞋。她照照鏡子, 裙子的腰身處有褶皺,正好把腹部掩飾住,顯得身材豐盈卻沒有累贅感。她把頭發放下來,一頭深棕紅色微卷的長發披下來,顯得既隨意又有幾分嫵媚。她自知自己容貌隻能算中等偏上,個頭又不高,隻有內斂知性的打扮最適合。
來到樓下的客廳,一看到另外兩人,才覺得自己還是太樸素了。衛子晴是一個高個美女,又年輕,穿著一件寶藍色無袖修身連衣裙,戴了一對鑽石閃閃的流蘇型耳環,曲線玲瓏,明豔動人。陳婉儀穿著一件正紅色真絲長袖襯衫和同色係的長裙,領子處露出一塊碩大的冰種玉佩,閃著柔和的光。她們一看就是去晚宴的,自己就像隨意去散個步一樣。
淩雲誇張地對衛子晴大叫:“美女,別跟我走在一起,亮瞎我的眼!”又對陳婉儀說:“陳姐,你這玉佩在哪裏淘到的?水頭真好。”三人湊到一起看那玉佩,陳婉儀隨意地說:“年紀大了,哪像你們花樣天天翻新。”
淩雲挽住她的胳膊往外走:“咱們倆年紀大的走一起。子晴你離我們遠點。”陳婉儀說:“你哪裏年紀大了……”衛子晴也說:“淩姐你看,你這樣子明明是一個二八少女嘛。”
淩雲身材小巧,膚色白淨,臉上一點皺紋都沒有,確實顯得很年輕。但是歲月沒有刻在臉上卻刻在心裏,女人四十,絕對不是不惑之年,而是讓你充滿疑惑和恐懼的年紀。如果像陳婉儀50歲了,似乎一切都塵埃落定,就接受一切享受生活;如果象衛子晴三十出頭,似乎隻要奮力奔走,你所想要的一切都在前方等著你。
對於奔四的淩雲,就好比在爬一座山,本來長途攀爬已體力大耗,登頂的路卻越來越小越陡峭,前麵擠滿了技術超群的人,後麵又有虎虎生氣的年輕人追上來。論體力比不上男人,論先天自己沒有含金匙而生,沒有人在上麵拉你一把。如果想登上更高的地方看看風景,就要拚上自己的全力。四十歲的女人,體力和美貌都在迅速衰減,據說連智力也在降低,身上的負重卻在一天天增加,孩子緊緊地抓著你,老公卻不一定抓住你。一想到再過兩年就四十了,淩雲就感到一陣心慌。
淩雲對衛子晴說:“哎,就是老了,才要裝一下嫩,再過幾年這種款就不能穿啦。”說的倒是真心話,現在淩雲最不喜歡那些一看就是中年人穿的款,再大牌也不要。
三人說笑著走進餐廳。若大的餐廳裏水晶吊燈閃耀,十張大圓桌排開,桌子上杯碟交映閃閃發光,每桌中央都放了紅酒和飲料數瓶。已經陸續來了一些人,在三三兩兩地紮堆閑談。女士們顯然都重新梳妝過,穿著各式裙裝晚裝搖曳生姿,所經之處,暗香撲鼻。淩雲一邊笑著四處打招呼,一邊找到自己的座位,腮幫子已經快僵了。
一陣騷動,隻見高行長和幾個副行長走進來,落座在前麵居中的主桌上,服務生就魚貫而入開始上菜了。高行長先站起來,舉起紅酒杯敬了大家一杯,今天的晚宴就正式開始了。現在因為中央八項規定,聚餐不能喝茅台了,辦公室準備的是單價低於300塊的紅酒。這裏很多人舌頭早喝刁了,抿著酒苦不堪言,不過今天意不在酒,而是在於喝。
首先當然是同桌共舉杯。一個桌上是支行長和分行管理部門穿插安排座位,支行長們要說不喝酒,那是說不通的。工作就是請客吃飯,不喝酒的也練出來了。管理部門的頭也大都跟著練出來了。大家都知根知底,舉起杯來,說著“劫後餘生,幹杯”,三杯過後,就開始單挑了。
淩雲先和左邊的陳婉儀碰了一下,說:“陳姐,謝謝你經常指教我。”陳婉儀是最資深的女支行長,支行業務也發展得不錯,不過就沒有多少風言風語,可能年紀擺在那兒。淩雲陪她見過幾個她的大客,發現客戶都很敬重她,淩雲因此對她也多了幾分敬重。兩人心心相惜地抿了一小口。
然後又敬了右邊的信審部的鄭義青一杯。淩雲其實一直和鄭義青不對盤,這人就因為掌握著大家的信貸項目的生死大權,說一句話噎死人,好像隻有他眼光獨到發現了風險,別人都是給人騙錢送錢的大傻。誰不知道貸款有風險,你倒是找一個沒風險的看看 。以前在分行公司銀行部的時候,淩雲就經常和他懟,因為每提一個新業務每上一個大項目他都是一籮筐意見,按他的意見什麽也別做,銀行每年兩位數的利潤增長從哪來。而分行公司部屬於市場端,任務就是支持全行實現這個兩位數的增長。兩人一個負責踩刹車,一個負責踩油門,自然是經常針鋒相對。
但現在淩雲再也不敢明著和他幹了,隻得陪著笑給他加上酒,又端起酒杯說:“鄭總,謝謝你這麽支持我,要是項目批下來了,我今年完成了任務第一個請你吃飯。”
鄭義青知道她說的恒遠地產的50億授信,心裏冷笑著還不知批不批得下來呢,端起杯子指一指主桌方向:“請我幹啥,第一個不是應該請老板嗎?”
這一次項目能從他手裏過,當然是高行的態度明確在那裏,淩雲想他還真是不貪功,也懶得和他周旋。兩人爭鋒相對了這麽多年,雖然是為工作,但畢竟爭執多了,也傷感情。反正不管今後自己怎麽改變態度,他都會認為她是黃鼠狼給雞拜年,就是為了她的項目。要和他發展友誼那是不可能的,以後碰到他手上時還是隻能搬高行長那尊大佛。 於是也不多說,隻說:“都要感謝。”端起酒杯先幹了。
桌上的人兩兩碰過一遍後,就翹首看向主桌,找個空,由鄭義青帶隊,一起去到主桌敬行長們。他們由兩人自帶兩瓶酒,排著隊敬完高行再按座次敬各副行長。人多也說不上什麽話,到了每個領導麵前直接就喝上一杯完事。再往下就可以自由活動了。
淩雲回到座位上,埋頭猛吃一頓,為後麵的喝酒做準備。這時整個廳裏已經到處是人穿來穿去,大家的一致目標除了行領導,就是幾個大權在握的分行管理部門,他們這一桌人來人往,都是來敬鄭義青的。以往淩雲在分行公司部的時候,這種時候分支行長也都會來敬一下她的。現在身份變了,一切就跟著變了。她起身走開,給鄭義青讓出空間,自己也去各個桌上走了一圈。
淩雲瞅了個空去找高行長,剛端著酒杯靠近,就有一人近到他身邊,原來是顏苓,現在分行公司部的總經理。她穿了件無袖墨綠色長裙,V型領恰到好處地露出細長的頸子,此時正麵色微紅,大家都已經和她喝過一輪了。她一手端著酒杯,另一隻手虛虛地挽上高行長的一隻胳膊,伸長脖子湊到高行耳邊說著什麽。這種姿勢在酒酣之時很常見,高行隻是微偏著頭垂著眼簾似乎在認真聽她說話。周圍鬧鬧騰騰也沒人注意他們,隻有淩雲拿著酒杯停在兩步開外。高行長抬起眼簾就看到她呆站在那,對她舉舉杯,顏苓隨著視線看過來,也對她一笑,喝完了杯中酒才放開高行長的胳膊走開。
淩雲於是過去跟他碰了一下杯,小聲說:“高行你一會兒有沒有空,我去你那兒……”高行長眼風一抬,淩雲馬上說:“不方便就算了,我明天再找時間跟你匯報。”她突然想到,難道剛才顏苓也是來約他?
高行長好像才聽清一樣,說道:“就今天吧,一會吃完了你去我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