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塊錢能買七個燒餅的年代我還很小,農曆九月份我生日那天早晨陰雨霏霏,大人都很忙,沒人記得我的生日,我自己也是早飯後才想起來的,有些悶悶不樂地背起書包去學校,在經過鎮政府前麵那條路時,我提高了警惕,深怕那條惡狗猛不丁地從政府大門裏竄出來咬我一口,我一邊朝大門看一邊往前走,當的一聲,我眼冒金星,撞到了路邊那顆粗壯的老柳樹上。
那種瞬間而來的疼痛讓我抱著頭蹲了下去,等星光隱去眩暈消失才慢慢睜開眼睛,我雙手撐著膝蓋想站起來時,看到沾滿泥巴的布鞋前麵地上躺著一張濕漉漉皺巴巴的五毛錢,一陣狂喜湧上心頭。我撿了起來,小心翼翼地甩掉上麵的泥巴和水珠,正想親吻一下紙幣上的人頭忽然聽到 正負 大院裏的狗吠聲,那聲音明顯是衝著大街飛奔而來,我死死攥住那五毛錢拚命逃離。
中午那張被我暖幹展平了的五毛錢立即顯示出了它強大的安慰功能,下課鈴一響我就跑向了那家往時多次張望過的小飯店,買了兩個燒餅一碗雞蛋湯,吃得額頭冒汗,幸福滿滿,撞樹時的疼痛、被狗追趕時的恐懼都消失的無影無蹤,而且還在想,如果明天還能撿到五毛錢,我寧願再撞一次樹再被狗狂追一次。此後在上學必經的那條路上被狗追趕過多次,卻再也沒撞到過樹,更沒有撿到錢。因此,記憶裏的那兩個燒餅一碗雞蛋湯越發的彌足珍貴,越發的味道香醇。
那時北方到了秋天就很難見到青菜了,隻有在白菜葉子和蘿卜頭上能見到一絲綠意,這兩樣菜也是勞動人民過冬的必備菜,每家都要準備上一堆,又很容易凍壞,於是每家都在院子裏挖一個地窨子存放,沒有地窨子的索性就挖一個坑,將白菜蘿卜放進去,上麵再鋪一層玉米秸稈,最後再用土埋上。漫長的冬天開始了,每天的菜不是白菜就是蘿卜,家裏沒菜的時候就見爺爺拿鐵鍬挖開上層凍成一塊的泥土,再用雙手撥開厚厚的玉米秸稈,從中掏出一顆白菜或蘿卜,重又封上。
那些年裏我看見這兩樣菜就皺眉頭、胃裏冒酸水。寧可幹吃一個饅頭也不想夾一筷子菜。唯一讓我感到解饞的就是床底下有一大罐子醬豆子,所謂醬豆子,就是將煮熟的豆子和切成條和塊的白菜蘿卜加上鹽和涼開水一塊放進去,時間久了,鹹味都浸了進去,就著饅頭吃起來還別有風味,直到有一次我又用筷子夾醬豆子,我夾出一個黑乎乎的東西,起初我以為是一條醃黃瓜,仔細一看,還有尾巴,原來是一條被醃製多時的壁虎,夾到壁虎之前我已經夾了好幾筷子並且吃幹淨了,一陣惡心泛上來,我扔下筷子和柔軟的壁虎,跑到院子裏翻江倒海地吐了一陣,從此再也不敢吃醬豆子。肯定是大人一時疏忽,夾了醬豆子忘了蓋蓋子,壁虎循著香味掉了進去。
隻有白菜蘿卜的日子終於要結束了,有一年冬天我們那裏家家戶戶開始建大棚,種植反季節蔬菜,夏天能吃到的蔬菜在冬天也照樣能接著吃。最高興的是我們小孩子,在寒冷的冬天鑽進大棚裏能夠感受到夏天的炎熱,熱氣騰騰中我們的臉都變得紅撲撲的,隨後裹在棉襖裏的脊背就開始酥癢起來。我們熱切起希望油菜上海青西紅柿黃瓜快快地長大起來,終於在年底的時候要收獲了,令我們失望的是那些菜並沒有跑到自家的餐桌上,自家餐桌上還是永遠的白菜和蘿卜。因為每一家建造大棚幾乎都耗盡了家裏所有的積蓄,甚至是向親朋好友借債,采摘下來的蔬菜哪裏舍得自己先吃,樣式好的都給了省城來的菜販子,樣式差的就自己拿到當地集市上去售賣,除非極個別的情況下實在賣不了才拿回家自己享用。
就在那一年冬天,黃瓜青菜出奇的貴,我記得豬肉是三塊一斤,但是黃瓜已經漲到三塊六一斤了。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見到菜比肉貴,種反季節蔬菜的菜農過了一個殷實的春節。那時有個農業專家經常下鄉指導農業,指導一番之後自然留下來吃喝,我父親就是經常招待他的人之一,這位農業專家帶著近視眼鏡穿著嶄新的深藍色中山裝,胸前兜裏經常別著一支鋼筆,很有學問的樣子,但是喝起酒劃起拳來的時候有些嚇人。
一次酒後,他實心實意地告訴我父親用大棚掙大錢的方法,那就是走高端路線,別人種黃瓜豆角,你別跟風,你另起爐灶,你種西藍花,西藍花可是大酒店最受歡迎的蔬菜,因為外國人也喜歡吃。我父親有些疑惑,抬起酒後紅彤彤的臉問他,能行嗎?農業專家頓了頓酒盅,很自信地說,怎麽不行,到時候銷售就包在我身上,我表弟是省城大酒店的采購員,你這一點菜,根本就不夠他用的。我父親將他引為知己,就買了他推薦的西藍花種子,種了半個大棚,其餘的還是種了常規的菜,因為我父親總擔心銷售的問題,西藍花果然不負眾望,綠油油的一天比一天茁壯,農業專家興奮地地說,你看,一顆兩塊錢,你數數,一共得多少錢?
我父親說先不用數,你表弟那邊怎麽樣?能確定要我的西藍花嗎?農業專家說,怎麽不能,還不是一句話的事。等到每一個西藍花都抖著肥碩的綠腦袋等待收割時,農業專家不見了,我父親急壞了,再不賣就長老了,於是就去縣城農業專家的家裏去找他,找到他時他再也沒有了以前的那種自信,囁囁嚅嚅地說,我表弟被開除了。我父親腦袋一嗡也沒辦法了,知道一個冬天的忙活至少一半要付之東流。北方的鄉下人那時還不知道西藍花的營養,更不知道很受西方人的青睞,拿到當地集市上賣,根本就沒人多瞅一眼,最後隻能以比白菜蘿卜還便宜的價格處理了。那年冬天,我喜歡上了這種菜,一朵一朵的,蒸熟之後,沾著辣根,吃起來很脆。
隨後幾年,好像大家的生活都突然有了好轉,冬天都能吃得起青菜和肉了。而且也很容易找到工作,那種冬天一群群的人站在街上無所事事、曬太陽、閑嘮嗑的景象很難再見到,似乎都忙乎起來,年輕人更是走南闖北地去打工,甚至自己當上了老板。
再也不缺肉,再也不缺青菜,再也不愁找不到工作,人民都有過上了好日子。
而且很多人都堅信,那種缺肉少菜的日子絕對不會再有了,因為我們的國家、我們每一個人都富裕了,怎麽可能再走老路呢?怎麽可能再去過隻有白菜和蘿卜的冬天呢?
如今豬肉漲漲跌跌,青菜起起伏伏,牽動著即將走進這個冬天的人們的神經,經過兩年疫情的折騰,大多數人的口袋已經不再像以前那樣飽滿,站在菜攤和肉櫃前,都會在心中細數每一張鈔票的用途,用得是否恰到好處。曾經的慷慨和滿不在乎變成了此刻寒風中的哆嗦和猶疑不決。
但願這個冬天,都有足夠的肉、菜和煤炭,給身體以營養和溫暖,消解目前所有的絕望,給未來以無盡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