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動的心

本來隻是給國內親友寫點東西,不想屢屢被封,既然已寫了,找個地方與同好同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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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六四回憶(7)

(2021-07-15 06:15:26) 下一個

在繼續下去之前,我希望能夠給大家還原一下六三當晚北京的情況。雖然大家都聽說了不少,但我估計絕大多數人,甚至可能不少當晚的當事人,對於當天事件的全貌可能不太清楚。我當時就有一種要記錄曆史的衝動,所以對當時的報道及小道消息都收集了不少,後來到海外後又讀了不少親曆者的回憶及分析,對事情的大概經過還是比較了然,當然我並沒有親身經曆這一切,肯定不如現場的網友更有畫麵感。還有幾乎所有這些描述都是來自學生和市民的,基本上沒有來自軍人一方的親身經曆,更沒有最高層的決策過程,所以有些就隻能憑推理和猜測。我在這裏給大家勾畫一下整個事件的概貌,這樣後麵有些分析或者結論才有根據。

六月三日晚上清場肯定是從軍委下來的命令,命令所有部隊必須按時到達指定地點,實行清場。其實六月份的白天是相當漫長,黑夜就隻有短短的幾個小時。可就是這幾個小時,可以說是曆史上罕見的大屠殺就在夜幕中發生了。所有的罪惡都是見不得光的,所以才有古語曰: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時。

夜幕降臨以後,應該是超過十個集團軍同時出動向天安門進發。但就像以前發生的一樣,市民們堵在馬路上不讓軍隊通過。但這次和以前有些不同,有的部隊被堵住了也就堵住了,像以前一樣。但有的部隊就要強行衝關,就和市民及學生有了衝突,衝突中肯定就有流血。但這種衝突應該也是在大家的預料之中,赤手空拳的學生市民設立路障想堵住軍隊前行,軍人試圖衝破學生市民的堵截,按時到達指定目標。但沒想到最大的悲劇就在木樨地發生了。密集的人群堵住了部隊前進的路線,大家還在試圖勸說軍人。突然,在沒有任何預兆的情況下,一陣密集的槍聲響起,馬路上的市民就有不少人倒下了。很多人看見身旁的人倒下還沒有明白怎麽回事,有些人或者自己中了彈,或者被身旁的人濺到自己身上的鮮血才意識到軍隊真的對準手無寸鐵的學生及市民開槍了。

經過短暫的震驚之後,路上堵軍車的市民馬上就散到兩邊。雖然已經認識到軍隊真開槍了,很多市民還是控製不住自己的憤怒,雖然知道沒什麽用處,但依然站在路邊大罵軍人表達內心的憤概。人內心的獸性一旦釋放出來就不可控了,一旦開了第一槍,接下來的開槍對於有的軍人就沒有任何心理負擔了。可能有的士兵還很享受這種可以隨便操縱他人生命的感覺,尤其是好些平時生活在社會最底層,心裏麵充滿了屈辱感的人,現在可以在首都隨意槍殺任何不聽話的北京人,不需要任何理由,我想正常的人可能很難理解這種感覺,但確實魔鬼存在於一些人的心中。有些當兵的就向兩邊的人行道衝去向大罵的人及逃跑中的人群開槍,據我看來的和聽來的,這種追著市民開槍的行為主要就發生在長安街沿線,別的地方很少發生。坦克向前將一切路障全部推開,這支部隊就這樣一路開槍沿著長安街向天安門廣場方向前進,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攔了。所到之處,血流成河,有的士兵隨意向兩邊的樓房射擊。於是就有了沿街居民在窗戶邊上往外觀望被打死的,還有睡覺之中在床上被打死的。木樨地有兩棟高幹樓(大概是部級幹部的住宅),在這種混亂情況下也無法幸免於難,也有幾個人在家裏被打死。我七月初專門到木樨地,軍博一線走了一圈,還能看見旁邊建築物上的累累彈孔。還有建國門外交公寓眾多黑洞洞的窗戶,當然,這不是六月三日晚上的事,而是六四白天發生的。當天有一隊軍人正走在長安街時,突然遠處射來子彈,當場擊斃一名士兵。大批軍人趕來,認為是從外交公寓射來的,於是對準外交公寓一陣掃射,結果就是外交公寓靠長安街一側幾乎沒有幾扇完好的窗戶。

這支部隊就這樣一路大開殺戒沿著長安街殺到了天安門,應該是所有部隊中第一個到達指定位置準備清場的。其它部隊就沒有這麽順利了,一開始被北京市民堵在了。當部隊開槍的消息傳來後,多數市民應該是離開大馬路了。但屠殺的消息也讓一些熱血青年開始衝動了,就有了用石塊,水泥塊砸當兵的事情了。其實不僅青年,連老年人也憤怒了。我一個同事當年考北醫的博士,去北醫麵試回來後跟我說,麵試他的老教授就告訴他,自己也是當時報上所稱的暴徒,北京人民都是暴徒。他也從家裏樓上向戒嚴部隊扔過重物。應該說,除了木樨地殺過來的那支部隊大開殺戒之外,其餘的部隊基本沒有大規模對密集平民開槍的行為,當然也有一些開槍的行為,應該都屬於士兵或者低級軍官所為。當然也有一個原因是木樨地開槍後,就沒有大批市民堵住馬路的情況了。有一隻部隊被市民堵住不能前進時,據說軍長和政委二人還站在軍車上對詩。可見即使軍令之下,依然有不少消極怠工的將軍。

當部隊開槍殺人的消息傳到廣場指揮部時,我想當時指揮部裏麵的大多數人應該也和當時北京市民的普遍反應一樣,覺得難以置信。但他們和普通人不一樣,麵臨一個選擇。據說當時有一些青年不知從什麽地方找來了一些武器,準備在廣場上與軍人對抗到底,是劉曉波勸說青年們放下槍支離開了。大概劉曉波堅持和平理性非暴力的想法就從這個時候變得特別清晰了吧。當時高自聯的秘書長郭海峰與幾位同學抱定必死之心,抱著幾個汽油桶,開著一輛卡車向戒嚴部隊衝去,想與當兵的同歸於盡。但都在天安門前被抓捕,不知後來這幾位勇士的命運如何。郭海峰後來我還聽說過消息,別的無名勇士就不知道了。

隨著戒嚴部隊在天安門外圍逐漸集結,還有大喇叭的一再警告,多數人離開了廣場。但還有數千學生堅持留在廣場。當時在廣場的學生分成了兩派,一派決定堅持留在廣場,那怕血流成河也在所不惜。另外一派主張撤出廣場,兩派爭論不休。劉曉波,候德健還有四通公司的職員絕食四君子一再勸說大家離開廣場,避免流更多的血。這時廣場指揮部封從德決定讓大家現場表決,當然沒法清點人數,就看那邊的聲音大就算那邊。封從德後來在回憶錄中寫道,其實根本就沒有辦法聽清楚那邊的聲音大,可能反對撤出的聲音還大一些,但為了避免流血,他就現場宣布是撤出的聲音大,所以大家就決定撤出廣場。這裏需要記住的是當時幾乎所有這些有名的學生領袖都在廣場上,後來最為大家詬病的柴玲本人也在廣場堅持到了最後,而不是如傳言所說的早就溜走了。

當學生決定撤離後,經過商量,最後是候德健作為代表去跟戒嚴部隊商談。其實當時那支殺人的軍隊已經在廣場附近呆了相當一段時間了。不知是在等待其它部隊一起清場,還是上邊有命令暫時停止推進。因為當時如果讓這幫殺瘋了的軍人一路推過去,廣場上肯定就是屍山血海。候德健舉著大喇叭,一邊喊著我是候德健,一邊走向軍隊。當時可能是有一位大校出來給了候德健最後通牒,在天安門某個地方留下一個出口,讓學生撤出 。學生撤離的隊伍可以說是在兩旁軍人的持槍護送下離開廣場的。

撤出廣場的學生,心情是極度悲痛,身體也可以說是疲憊到了極點。但此時又不敢隨便找個地方躺下休息,因為不知道會不會有戒嚴部隊追殺,所以大家就向著海澱方向行走,多數人大概此時唯一的願望就是到校後好好睡一覺。可就在學生們走在長安街上六部口的時候,一件令人發指的慘劇發生了。一輛坦克突然高速衝過來,直接向人群撞去,不少學生完全來不及反應就被坦克直接壓在下麵。北體的方政當時是廣場糾察隊的,看見坦克撞過來,隻來得及將身旁的女同學推到人行道,自己就來不及閃躲,兩腿被壓得粉粹。現在方政在洛杉磯,每年的六四集會都會出席。這絕對是虐殺,很顯然坦克壓人絕對不是來自高層的命令,純粹就是當兵的看見可以隨意殺人而一時興起為之。同樣有的市民和學生就是純粹被當兵的開槍玩打死的,據丁子霖天安門母親的調查,六月六日就有幾位男女青年騎車在長安街邊上走,突然就被幾個大兵叫住,然後當著女青年的麵將三名青年男子近距離射殺。所以絕對不要低估人內心的獸性,雖然可能隻是少數人,但在上麵的縱容之下,沒有人有勇氣製止他們的暴行,所以在一個壞的製度下,永遠不會缺乏可用的劊子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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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石頭村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zuschauer' 的評論 :
我隻知道一個壓斷雙腿的就是北體的方政,另外還有好像是11個學生當場被壓死。不知道還有另外一位壓斷雙腿的,我剛查了一下吳仁華的回憶,講到確實是有兩名學生被壓斷了腿。
zuschauer 回複 悄悄話 北師大有位劉時衡老教授,他的兒子就是那天在六部口被坦克車壓斷了腿。
石頭村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我心依舊2008' 的評論 :
沒錯。同意你的看法。
石頭村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Jessey08' 的評論 :
任何社會都會有這麽一些人。當社會機會比較多時,正常心理的會比較多,變態的少一些。如果社會發展機會少時,變態的人就會比較多。關鍵是正常社會裏有一種機製可以製約他們,所以這些變態心理的人也不敢太放肆。但非常時期如果縱容,這些人就可以造成非常大的危害。
我心依舊2008 回複 悄悄話 好文,有心人,紀錄詳細,木漆地當時是厲害,當年同學的長輩就住在那,許多人都可以做證明。

人性的惡在恰當的時候會顯現出來,與是否是上司的命令無關; 那時部隊的開槍,是誰往人群開槍的恐怕事後都難以查清; 槍口是否抬高一厘米,與人性善惡那一邊多一些有關,而好的正規的宗教比如基督教新教,佛教的確會讓教徒性更善一些,而無神論者往往性惡方麵的人數比有神論者多太多。
Jessey08 回複 悄悄話 後來我們參加的軍訓也是這樣,那些士兵沒有很好的條件機會和未來,帶著羨慕嫉妒恨的心情抓住機會整我們,甚至言語猥褻女同學,當時沒人敢發言敢反抗,就是希望快點結束軍訓離開這些變態。可以想象當年所謂翻身做主人的那些人也會有這種心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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