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

六

 

 

 

高中時代，我們被譽為是學校裏的七朵花。依據我們的年庚，同學們叫我們李小一，王小二，徐小三，楊小四，郭小五，丁小六，唐小七。李小一溫婉是玉簪花，王小二嫵媚是玉蘭花，徐小三濃烈是杜鵑花，楊小四婀娜是梔子花，郭小五嬌豔是桃李花，丁小六俏麗是茉莉花，我素淡是白梨花。高中畢業後我們便風流雲散各奔東西了，大三的暑假，楊小四發信來號令我們在她未婚夫家新開的新世紀酒店見麵。

 

我和郭小五是兩個孤家寡人，閑來無事早到了。我們一前一後一路到了定好的雅間，一起嘖嘖稱歎新世紀的富麗堂皇。

 

小四踩著高跟鞋嫋娜來了，她剛從法國回來，疲憊的模樣，身後跟著一個土氣十足的年輕男人，年輕男人身後跟著幾個膀大腰圓的大漢。年輕男人指揮者著幾個大漢搬進來幾個大紙箱，對小四說，花銷都記賬上。說完率領著手下離開了，看也沒看我和小五一眼。我們盯著他看，問小四，這就是你的意中人？你真準備嫁給他了？學也不上了？你爸爸同意了？你媽媽也同意了？

 

小四回答，剛剛統一了戰線，年底辦婚禮。停了停，又悵然說，我決定對生活俯首稱臣，這次去法國花了他們家的錢。

 

小四的爸爸是市政府高官，媽媽是做杜甫詩研究的，她爸爸媽媽很是清高，一向對土豪嗤之以鼻。小四的準公公是我們當地的巨富，是名副其實的鄉鎮民營企業家——煤老板。這位煤老板還有一處特別，是某位中央要員的農民朋友。高二我們學校人人被發了一本書，書名就叫XX的農民朋友X厚。不知道X厚有沒有真的做過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種沒種過地，他是個刑滿釋放人員是大家都知道的。改革開放後，隻有他有魄力敢承包礦山，然後便一“發”不可收拾，成了富賈一方的富人，也成了市府的座上賓。爸爸威風八麵，兒子倒老實，相貌也周正，算是黑社會裏的白小開。見了小四一麵展開了猛烈攻勢，不到半年小四淪陷。

 

小五說，你們這真是典型的官商勾結。

 

小三進來了，正聽到小五這一句，馬上點頭附和，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以後我們和你就是天上地下，要分道揚鑣了。

 

小三上的是兩年製的師專，她因為早戀分心複讀了一年這一年正麵臨著畢業，無權無勢普通工人家庭的孩子，畢業了隻能做孩子王。她宣布她要揮劍斬斷對我們高中英語老師的情絲跟著師兄回他晉東南的家共建美好家園譜寫生活新篇章。那裏可是窮鄉僻壤啊。小四小五說。為了愛情。小三說。我們舉杯，祝福小三和她的心上人一切順利。

 

小五在實習，但她已有兩個選擇。去工商局或公安局，她的爸爸是局級幹部有些能量。我問她，你決定去哪裏？她說，哪裏都不想去，想做個全職家庭主婦。小五的追求者排了二百丈長，但沒一個合她的心，她在尋尋覓覓中，天天憧憬著一場浪漫的邂逅。

 

小一匆匆趕到，帶來了小六的消息，小六不能來，她的身體精神沒有任何起色，還是呆呆傻傻，像是丟了魂。前一段時間還能答應幾句，現在一言不發，給吃就吃讓睡就睡。她媽媽想讓我們多去看看她，看能不能讓她回過神來。

 

我們停止了嘰嘰喳喳沉默下來，小六的景況成了大家心裏的傷。小六最可憐，家裏是做小買賣的，哥哥每天圍著瀝青爐子褪豬毛做熟食，小侄女不慎被熱瀝青燙傷了手，斷斷續續一直在做手術。小六高中畢業去百貨公司為一個溫州來的大老板站櫃台，大老板看上了小六，許諾小六嫁他就給她家裏二十萬彩禮。可小六選擇了鄉下來的英俊窮小子商場保安小周。小六爸爸怨她狠心不顧家人不讓她住家裏，她和小周隻好外頭租房住。日子過了不到一年，冬天生土爐子兩人煤氣中了毒，小周沒有救回來，留下了懷著五個月身孕的小六。她媽媽做主給她取掉了孩子，她就傻了。小六媽媽的頭發全白了，一邊女兒一邊孫女都是病人，小六爸爸喝了酒還拿她撒氣，她憔悴得成了一張紙。真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小一說。

 

小一和小六家住得近關係也最好，小一煤校兩年托關係進了政府做公務員，時間也寬裕，小六的事都是她在跑前忙後。我曾把小一介紹給我二表哥，但她對做我表哥的女朋友還在猶疑，我也懷疑二表哥與小一是否能成就好姻緣，他們的精神世界似乎並不合拍，小一的文章寫得不亞於盧梭，這一次我沒有戲稱小一好嫂子。

 

小二來晚了 ，她姍姍來遲時菜已有些涼了。她臉色蠟黃，眉頭緊皺著，神態頹唐又忿恨，坐下張口開了連珠炮，我要離婚！遺腹子真不能嫁，我婆婆太變態！晚上不睡覺蹲在我們門口哭，昨晚更過分了，半夜站在我床頭惡狠狠瞪著我，嚇死我了！她說激動了，手在隆起的肚子上不斷撫著，我們看著她的大肚子都不做聲。她離婚都說了好幾遍了，從結婚到快生孩子。

 

我們無情無緒吃著滿桌珍饈，駝峰，熊掌，鹿尾，鳧脯，鮑魚，鰣魚，魚翅，燕窩，蛇，果子狸，南美的螞蟻蛋。

 

月亮升起來了，小三給我們分發禮物，一人兩支雅詩蘭黛口紅，一打法國絲襪，一件茶歇裙，一個皮包。額外給我四本書，我謝過她。她在我耳邊輕聲說，你個書蟲。還是繼續深造？我點頭。

 

我們約好了一起去看小六的日子。這一晚我見識了土豪的奢靡，也體味了我們的友誼。趁著月色我抱著書踱步回家。心裏久久不能平靜，不能入睡，便在燈下看了一夜書。小四給我的書都是精裝版，果戈裏惠特曼詩集，牛皮紙的軟封皮，山東文藝出版社的，泰戈爾浮士德的詩集，紅布硬皮的，外皮是銀灰色的，人民文學出版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