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篁裏
唐靜安
小議洗腦
曾經在微信上和舊識故友爭論過一些大家熟悉的政治話題。最後他們總結說，老共比起美帝要差遠了，看美帝洗腦經驗多豐富，手段多專業，洗了的人都不知道自己被洗了。當他說出這番結論時，我發現我還真無法反駁。事後想了想，發覺這其實是一種第22條軍規式的悖論。
第22條軍規大意如下：瘋子可以免於飛行，但同時又規定必須由本人提出申請，而如果本人一旦提出申請，便證明其並未變瘋，因為“對自身安全表示關注，乃是頭腦理性活動的結果”。其結果就是你陷入無解的自證悖論。
如果我想證明我沒被洗腦，我必須證明我的思維和判斷是客觀公正獨立的。如果我已經被洗腦了，我就不可能有客觀公正獨立的思想，所以我不可能自證自己沒被洗腦。這就如同精神病患者不能自證自己沒有精神病。那是否可以由一個客觀獨立公正的第三方來幫助我們判斷呢？我想可能是沒有的。因為我們可以用同樣的理由去挑戰第三方中的每一個個體，於是他們也陷入同樣的悖論困境。畢竟思想觀念不像自然科學，可以用客觀的實驗來驗證。
關於洗腦的爭論已經太多，人們往往都是各執一詞，彼此都認定對方被洗腦，被蒙蔽，帶著有色眼鏡式的偏執，從而無法看到事物的真相。用種簡單武斷的說法就是，當他人所堅信的理念和價值與自己不同時，就是被洗腦了。
我想先舉個簡單的例子。記得小時候經常聽到英雄事跡，小英雄為搶救國家財產奮勇救火，不幸犧牲。那時候覺得他們是高尚的，是值得敬佩的，每個人都應該如此。然而我在美國工作後的第一次培訓，卻給出截然相反的規則。發現火災後第一件事情就是避險，確認個人安全後再報警。有人會說奮不顧身救火的人被洗腦了，他們竟然相信集體的財產高於個體的生命，顯然違背了人類趨利避害的本能。有人會說明明及時救火可以減少損失，卻總隻想自己的安全，是自私自利的典型表現，是一種道德缺失。如果每個人都這樣的話，那麽人類社會就會墮落成何種模樣。那些隻考慮自我利益的人，是被個人主義洗腦了。
總之我相信一定會存在支持或反對觀點，雙方都會舉出很多例證去證明這個如何那個怎樣。的確，人類社會是複雜的混合體，幾乎沒有統一價值的觀念。我無意去討論價值本身，這是一個千古話題。我想千年後的人類看待現在的我們，就像我們看待在我們千年前的人類。千年前人類的社會的價值觀念是和我們不同的，所以我們也要非常小心謹慎地看待我們當下的價值觀念。也許這種態度會被斥責為曆史虛無主義，的確每個時代每個社會都有各自普遍認可的觀念，其形成一定有其緣由，也一定有其合理性。可是這不自動就意味著我們認為的理所當然一定是顛覆不滅的真理。當我們從不同的角度去試探，也許我們會看到不同的“理所當然”。
假如說我被洗腦了，我所相信的是被灌輸的，這不僅引發了我的聯想，我的思想觀念中究竟有多少是我自己的。細細數來好像沒一樣是我自己的，我的價值觀，世界觀，曆史觀，道德觀，倫理觀，政治觀，美術觀，等等都是從別處舶來的。來源也是各式各樣的，父母，朋友，老師，同學，同事，書本，電影，小說，電視，可以說到處都是。即便是我個體的人生感悟，也要套用通行的語言，概念，意象，修辭去表達。如果說相信就是被洗腦，那麽我的一生就是一個永不間斷地被洗腦的過程。不僅被洗腦，我還去洗他人的腦。比如我的孩兒們，在教養他們的過程中，我會教導和影響他們什麽是"正確"的，什麽是"美好"的。可以說我一直有意或無意地讓他們接受我的價值觀念，這難道不也是在洗他們的腦嗎。如此說來，如果洗腦就是接受外來的觀念，似乎沒有任何不可，那我們為何要爭執彼此是否被洗腦呢？
那麽到底何為洗腦？Brainwashing這一英文詞最初出現在上世紀五十年代，而且還是源於中文“洗腦”。中文對英文詞匯的貢獻並不多，想來還是頗有些黑色幽默的。其英文釋義是coercive persuation，意味著說服（persuation）的過程是強製地脅迫地（coercive）。這一定義所強調的是：強製的脅迫的手段是洗腦的必要條件。同時注意這裏並未絲毫涉及動機與結果，因為動機，手段和結果三者之間沒有必然聯係。我們要格外小心界定區別這三者的外延，因為這是人們通常混淆的地方。如果我們認定洗腦的關鍵是手段，那我們該如何理解＂強製脅迫＂性的手段的呢。
我想先討論一下“強製”的本質是什麽。我認為可以理解為是限製或剝奪個體自由選擇的能力。用個通俗的說法，有這麽一家餐館，菜單上有許多菜式。可是這家餐館的服務生告訴顧客吃啥由他來挑。或者餐單上就一道菜，顧客隻能點這個。顧客說我不吃了。可服務生卻說，進來就必須吃。或者告訴你，這裏所有的餐館都是一樣的，去哪都一樣，沒得選。總之，顧客失去了自主選擇的能力。當然肯定也有不少顧客選擇“不選擇”。究其原因，有的人可能是無法分辨菜式的味道，吃啥都一樣；有的人可能是根本就不在乎吃啥，吃飽就可以；有的人可能是出於無奈，他們知道選與不選都一樣，就這樣吧，即所謂躺平。
那麽“強製”的形式是什麽。我簡單分為兩類。一類是顯性的客觀的強製，另一類是隱性的主觀的影響。顯性的客觀的強製有明文確定的規定，通過強製手段推行，並附帶懲戒條件。比如學校明文規定隻能講授進化論，同時禁止傳播神創論或智能論。無論你心底裏的想法和偏好如何，你無法左右學校的選擇，隻可被“強製”接受。又比如我們從小接受的生產力決定生產關係，從原始社會到共產主義的曆史觀，等等政治經濟曆史理念，把它們當作唯一正確的真理來講授，並且否定其他不同的學說和理念。其本質是給定的唯一的正確，你必須接受，不能做其它的選擇。如果你不接受不認同的話，就會受到懲戒，而且這種懲戒大多也是顯性的。比如麥卡錫時代，你說你相信社會主義；在大肅反時期，你支持托洛斯基；在古希臘城邦，你反對奴隸製；在歐洲中世紀，你宣揚多神論，那麽你一定就受到迫害，迫使你認錯改正。回顧曆史，這類通過強力機構的強製案例比比皆是。
而隱性的主觀的影響往往沒有明文的規定，並且手段也比較柔和。比如有種說法是日韓的女性出門就得化妝，哪怕隻是去扔垃圾。先不論這是否是謠言，其所揭示的就是看不見的強製。雖然並沒有明文規定出門就得化妝，但她們從小在日常生活就耳聞目染，那是女性必須遵守的準則，日久下來她們就相信了這是必須的。當然你依舊可以我行我素，不遵從他們認定的規矩觀念，那麽人們很可能用異樣的眼觀看待你，排斥你。
下麵讓我分析一些日常生活中的案例來加以說明。傳銷團夥典型的封閉式“培訓”，屬於顯性的強製。他們通過限製個體自由，反複用謊言欺騙鼓惑，隻要你沒信，就不放你走。而那些賣老年人保健品的則是隱性的影響。他們往往通過虛假的廣告，講座，宣傳，並施以小恩小惠，來迷惑人們，讓人們相信可能的好處。有的人會接受會相信，但從客觀角度講他們沒有被強迫去買。那麽禁言刪帖是哪種呢？（此處的言和帖特指價值觀念的表達）我認為這應屬於顯性的強製。因為這種方式是剝奪了獲取人們獲知其它選擇的可能與途徑，應和焚書屬於同一類型。而公開傳教和公共宣傳，一般屬於隱性的影響。在現代社會，顯性的強製手段已經逐漸被更加精巧的隱形手段所代替。比如通過分析用戶的好惡，針對性地對個體推介投放內容，以影響其的選擇。或者通過海量的轟炸式方式混淆引導人們的判斷。隨著新技術新算法的迅猛發展，隱形影響在未來的作用可能會越來越大。但這裏我們要小心界定強製和影響的區別。這裏我用個不太嚴謹的說法，強製是必須相信，是單選的；影響是最好相信，那樣你就得到什麽。
那麽強製手段對不對呢？比如強製相信西方民主是終極模式，強製相信共產主義是曆史必然，強製相信君君臣臣，強製相信上帝真主的存在，強製相信一夫多妻製，強製相信人生而平等，等等等等。這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話題，我們可以舉出各式各樣的正例和反例，而且每個人都會根據自己的利害好惡去做出評判。而在我看來，如果用功利主義的方式去探討強製相信，那是非常不恰當的。如前所述，“洗腦”特指式手段和方式，與目的和結果無關。而用洗腦的目的和結果去判斷其手段，其實是緣木求魚。這裏我想借用事實公正和程序公正的關係做個類比，事實公正是結果，程序公正是手段。籍不公正的手段去獲得結果的公正，其實就是一種不公正。或者可以這樣問：為了達到一個正確的結果，我們是否可以采用任何手段。如果我們相信這是正確的做法，那麽為了消除犯罪，我們就可以強製在每個人大腦裏植入芯片，並實時監控。我相信這樣是可以消除99.999%犯罪，可現在有多少人會接受這種手段呢。也許千年後，這就是人類社會的正常模式，但很明顯這種價值觀念超出了現代人類社會的接受程度。總之我們不能從主觀意願和功利結果去簡單粗暴地讚同強製手段，認為隻要出於良好的動機與目的，或者隻要結果是好的，那麽任何手段都是合理的是可以接受的。回顧曆史我們同樣可以看到這類觀念引起的災難在人類曆史上比比皆是。
那麽強製洗腦為何不對呢？ 我認為問題的關鍵，要回歸啟蒙運動的一個核心觀念，即自由意誌。當談到自由意誌，我相信很多人會從常識出發，說人不能想幹啥就幹啥，有人的地方就要有規矩，要不就亂了。這話說得有道理嗎？有。但這種說法混淆了思想（想什麽）和行為（做什麽）的關係。如果不厘清這兩者的區別，那麽因言獲罪就是合理的，是可以被接受的。 自由意誌是一個複雜的主題，並無一個為各方所認可的定義。我個人是這樣看待的：洗腦是和自由意誌相悖的。其一，自由意誌下的選擇是“自願”的。比如你用各種各樣的方式說服我，用理想感情去打動，用名利財富去誘惑，施加各種影響。也許我被蒙蔽了，也許我不知道其它的理念，最終我相信了。隻要你不是用顯性的強製手段去脅迫我而讓我相信，那麽我的行為依舊可以說是自願的。其二，自由意誌下的選擇是多選的。意思是說“我可以選擇相信這個或者那個，我也可以選擇不相信，或者不選擇”。而洗腦本質上是指定而唯一的選擇。如果這個世界隻有一種選擇，那本質上就不是自由選擇。其三，自由意誌是個體尊嚴的體現。這既是他人對個體選擇的尊重，也是個體對他人選擇的尊重。同時還是個體對個體自我的尊重，即我為我自己的選擇負責。之所以我特地要說到個體對個體自我的尊重，是因為我們看到太多借用被洗腦而逃避責任和懲罰。強製或影響式的洗腦是無處不在的，我們身處在社會裏，一定會或多或少地，自願或者無奈地接受這些觀念和信條。而我個人認為我們不僅對前者要尤其防備，更要不斷提醒自己不要墜入後者的陷阱。要知道明辨是非是無比困難的，是我們追求的目標，但終其一生可能也是做不到的。
話說回來，那我到底有沒有被洗腦？當我在選擇所相信的價值觀念的過程中，無疑是受到了各式各樣的影響，但是並沒有被一種力量用強製的手段脅迫我去相信什麽。而且我的觀念也在不斷變化，昨天讚同集體主義，今天偏好無政府主義，明天可能選擇吃齋念佛，似乎這一係列選擇的變化並沒受到任何懲罰，全憑我個體自由意誌下的判斷取舍。當然我所選擇的價值理念很可能是片麵而偏執的，但這隻能說明我個體的認知水平有局限。因為我深知這個世界有很多層麵，我認知的隻是我所能接觸到的和我所能理解的。當然我相信我同學自己也同樣認為自己是沒有被洗腦，他們也是經過思考的，是自願地選擇相信的。我無意去糾結洗腦與否，即便我沒被洗腦，也不就自動證明我是正確的。畢竟洗腦隻是一種錯誤的手段，但並不是說其內容是錯誤的。
簡單講我認為用洗腦去指責他人的觀點和理念，其實是一種思維的懶惰。當不認同他人的觀念和觀點時，不是去思考彼此不同的原委，而是簡單粗暴地套用洗腦這一標簽，似乎這樣就從根本上否定了他人的價值基礎，從而讓自己站到了至高點。我想這種做法既不能讓自己顯得高明，也不能證明自己正確。
最後我再次引用王小波的?做一個能明辨是非的人?，他說， “ 我看到這段文章時隻有二十來歲，登時痛下決心，說這輩子我幹什麽都可以，就是不能做一個一無所能就能明辨是非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