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

七

 

個子高大性格倔強篤信耶穌的表姑死了。喪禮是按照基督徒的儀式辦的。大家穿著黑衣，聚在東大營街的教堂，由牧師主持，一起為虔誠的信徒禱告，然後抬棺到墓地，灑土落棺，堆土成墳，頃刻後就散了。

 

這是表姑死前的願望。可是讓十表哥十五表姐背上了不孝的罵名。他們兩個在親戚裏的名聲更壞了。背地裏有不少親戚竊竊私語，刻薄他們小氣摳門圖省心省事不把老娘風光大葬。

 

表姑姓楊，閨名玉英，是爸爸的親表姐，他的二姑，祖父的二妹妹的女兒。祖父有兩個妹妹皆是早逝，皆是隻留下了兩個孤女，這兩個孤女皆是父家寡恩回來依靠了母族生活。隻是大表姑短命，活到了四十四歲，表姑長壽，直活到了八十七歲。

 

爸爸和表姑親，年節外也時不時要請表姑來家裏住幾天 ，有時就是來吃頓飯。每一次都是派哥哥和我去接。

 

表姑家住在北門口的走馬街上。院子深深的，貼著東山牆一直向裏走，從大門到表姑的房子差不多是一條小街的距離。到了盡頭，有一個獨立的偏僻小院，遠離主屋，隻有兩間正北房。房前有個地窖，後麵有一間小庫房，後來十表哥娶了媳婦表姑就搬到了庫房裏住。我大了獨自去請表姑時一般都是在這裏等表姑收拾。

 

表姑嫁過兩次，十三歲上她父親做主嫁去了太原，十五歲上生了一個兒子，十七歲上父死夫亡子夭後被夫家遣出，回來叔叔不讓進門，她隻得投奔了母舅。她的四舅舅我的祖父收留了她。

 

表姑在祖父母身邊將養了幾年，又由祖父做主把她聘給了李家四爺做續弦。李家是做皮貨生意的，表姑在李家生下了十表哥和十五表姐，十五表姐剛出了滿月，李四爺進山收貨時被雞籠的鏽鐵絲紮了手，感染了破傷風不到半月半夜發了病去了。

 

表姑又成了寡婦。嘴碎的人對她指指點點，命硬，克母克父又克夫克子，真真的喪門星。煞星。

 

李家家翁厚道，家裏人口也多，他沒有驅逐她，隻是把她們孤兒寡母分出了家讓她們另過。表姑依靠著李家，任勞任怨做活養兒女，全心全意信了耶穌。

 

楊家姑老爺原有癆病，死是早晚的事。太原沈家的，抽大煙抽糊塗了被車撞了是趕上了意外，李家姑爺也是意外。頭生子早夭那會兒，你自己還是個孩子，從小沒了娘，沒人教沒人幫的，怎麽能怪你，十小十五丫頭不就留住了嗎。如今孫子女都有了，表姐就更該寬心了。媽媽勸慰表姑。媽媽對表姑又恭敬又親愛，表姑來了就幫給她梳洗穿衣，陪她說話。

 

感謝主！主與我在一起！我想得開。表姑溫和地笑。她本性爽朗大方，不愛怨天尤人，信了耶穌後，更加慈善慷慨。誰家有難她都去幫，去誰家她從不空手上門。每次來我們家一包點心，一兜柿餅，總要帶的。有一次我接了她，走過集市看見了新鮮的羊雜，她顫巍巍的，一定要停下來買一斤帶過去給爸爸。家裏大人小孩沒有不喜歡她的。

 

表姑來至多住兩三天就要走，掉到了窖裏摔斷了腿，身體不方便了也不肯多麻煩人。九月的秋天被困了兩夜才救上來，被眾人抬上來她深色安詳平靜，說上帝的亮光照著她，走時她安詳平靜，笑容滿麵說看見上帝來接她了。

 

葬禮上我見到了十五表姐，她胖成了一個球。她站著，沒哭，表情淡漠，整張臉虛腫蒼白的像一團掉了色的布，隻有紋過的漆黑的眉像兩條墨蟲一般爬在無神的眼上。親戚們用異樣的眼神看著她。醜人多作怪！不成器！人們說。

 

十五表姐我沒怎麽見過，印象裏隻有她憂愁，忿忿不平的樣子。十五表姐自己不美，卻癡迷美貌的男子不肯隨便嫁人，到了二十八九才嫁進了溫家。溫家有外族血統，男男女女高大蒼白，從不與人往來，溫家姐夫更是城裏有名的怪人。表姐進了溫家也像溫家人一樣了。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表姑說。但是她並不幸福，常常打架挨打，要離婚也沒離成，孩子時常留給表姑。那孩子繼承了父親的美貌，卻是個天生的小惡魔，有一次我去接表姑，剛一進門他直直向我扔過來一把剪刀。表姑哪裏都不帶他去，說怕他惹大禍。就來了我們家一次，大晌午的，忽然一臉血進來，隻不過五歲的孩子輕易就殺死了一隻大鴿子。媽媽收拾後院看到死青蛙，四條腿都被扯斷了扔在池塘邊。別人問起表姐，表姑尷尬地笑，替她的女兒解釋。

 

十表哥也長得粗糙，娶媳婦東挑西撿的，最後也娶了美婦，和夏金桂似的，凶悍潑辣，十表哥在她的挑唆下也不曾好好照管過表姑。十表嫂見人一臉高傲冷漠，無論何時衣著妝容精致，嘴上塗著豔麗的口紅。

 

你表姑終於上了天堂了！那麽好的一個人，受了那麽多的難，走了好。再不用看這些糟心事。禮畢我們回家時媽媽說。

 

爸爸對表姑的耶穌不置可否。媽媽把表姑的相片放在佛龕裏，我給祖父母上香時就會看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