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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

(2022-03-12 19:35:35) 下一個

 

大伯母去世了。要停靈九天。九天裏,除去正日子家族裏的人人必須去,別的日子別的親戚能去一天不去一天,但我們家則要天天應卯,後三日更是要住下不能回家去。一則爸爸是自家年富力強的兄弟,白事正是該著兄弟出人出力的時候,二則我要加入孝子列裏守靈。大伯母壽高,也勞苦功高,大伯父按高規格給她辦喪禮。請了和尚道士做三天的水陸道場,訂了九堂經。大伯母子孫滿堂,二九十八個孝子賢孫外,還額外需要一對侄男外女來補數湊足二十人。男人裏是小哥哥,女人裏六姐姐病著,五姐姐雖然比我大,更能勝任,但是她已訂了婚,多少算外家人了,也不那麽潔淨了,於是還是選定了我。我就按著孝子被隆重穿戴起全孝來。頭上結起白麻繩墜著白棉花球,胸前別著紙做的小白菊,腳上穿上白孝鞋,身上套上肥大的白孝衣孝褲,出山前一日的大日子肩上還會斜搭上唁客們贈送的折成尺幅寬的或紅的或綠的或黃的緞麵搭孝。這樣做是為了給亡者增光添彩,頌揚他在陽世的功德。穿戴好了便不能再洗臉梳頭,不能脫衣睡覺,且必須像個傀儡一樣聽命行事了。

 

前兩日裏是輕鬆好過的,隻需上香驅鼠看守長明燈。餘下時間我就在院子裏蹓躂。正房裏大伯父三伯父陪著大伯母娘家的人在說話,大伯父涕淚縱橫地說,喜喪,喜喪,一會兒讓吹鼓班亮亮地吹個喜鵲登枝!東下房廚房裏人聲鼎沸,嬸子大娘們蒸貢飯的大聲嚷著她們要淨手。吹鼓板在西廂試音,吹鼓手們的身影映在窗戶上,突然短促清亮的一聲嗩呐破窗而出,蕩向天際。爸爸坐在中庭簷下安排事務。報喪的哥哥們出去了,采買的人出去了,陰陽先生進來了,棺材鋪的人來了,紙馬鋪的夥計來了,花圈送來了,紙房子與車馬送來了,搖錢樹金山銀山送來了,童男童女送來了,大食堂的人來了,桌椅送來了,涼棚搭起來了,和尚們道士們進來了。大門院門屋門都大開著。是四月份,槐樹都綻出了嫩芽,小雀兒在枝上來回跳躍著,大伯母家的窗欞是暗的火燒木,有了這一枝樹,顯的有了生氣。春日晴柔,我四處走,看著人們進進出出忙著,像是個閑適的遊人似的。我對於大伯母並不熟悉,隻在她病中隨著祖母探過一次病,遠遠的也沒看真切。她的年齡幾乎和祖母一樣大,我的印象裏是個瘦小幹枯的老太太。對於她的離世我並不感到哀戚,她的喪禮之於我倒有趕了熱鬧似的歡欣。

 

迎三送五都是大日子,來的都是親族的人,不必太忙,磕過幾回頭就好了。正日子在出山的前一天。那天吊唁的客人從早上便來起,大孝子們輪流在靈堂還禮,我被安排替客人燒紙,燒了一銅盆又一銅盆。客人來了要坐席,一天不停上飯,我也被安排給客人端茶送水。好容易有了一會兒的歇息,和尚們的經又念起了,我就要急匆匆趕出去,在庭中日頭下跪著。和尚們去吃齋飲茶了,我們要端坐著。他們去歇覺了,我們還是端坐著。正午來臨了,吹鼓板更賣力吹起了樂來,和尚們又念起了經,道士們也魚貫進場了,畫圓圈,設香案,舞桃木劍,口中念念有詞,在這奇異的混合聲中,孝子們也放聲哭起來了,我排在隊伍後列跟著指令走步叩拜,我們像做一出出的戲。中午完了一場,子夜時還有,沒有中午的盛大了。跟著和尚道士到街上去,熊熊的火燃起來,大幅的五色紙,一刀一刀的黃表紙,金箔銀箔疊成的元寶都投入火裏去,我們圍成圈起舞,跪拜,絮絮地說,儀式完畢拍打身體不說話回來。回來過不多時,也許是寅時,天空還是暗藍的,月亮與星子還在夜幕上,我們到靈堂集中,禮生高喊,辭靈掃材了!大嫂子把貢菜裝入白瓷罐裏了,大哥把銅錢放入棺材頭底了。禮生拖長了聲音又喊,抬棺起靈了!等瓦盆被重重摔在地上,砰啪脆又鈍的聲音響起,碎片散落到地上,等引魂幡高高打起,紙錢一把把揚起,等棺木起扛轉了頭,我被肅穆神秘的氣氛所攝,半驚半嚇中,眼淚奪眶而出,我的哭泣聲淹沒在人們的慟哭與樂音裏了。

 

我被允許不去墳地,人們走遠後,我緊握著哭喪棒在空蕩蕩的屋裏沉睡去了,這一天一夜幾乎不曾合過眼。醒來時已在自己床上,衣褲脫下來,雙腿膝蓋紅腫青紫,媽媽正在給我篦頭發。大姐姐二姐姐服完二來看我,誇讚我懂事,給我送來了謝禮,是我披過的那幅翠綠緞麵。媽媽鋪展開來,流光溢彩的,就仿佛我經曆過的那個春天的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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