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

 

我們等待著黎明。

 

又過了兩天，日本人退走了。我們出去找人。草市街上，義伸祥成衣局裏橫躺豎臥著簡師傅，段師傅和他們的徒弟們，他們都死了。旁邊廣亨源布鋪的掌櫃和夥計們也是橫躺豎臥著，他們也都死了。店鋪裏鮮血噴得滿牆滿地都是，幹涸了空氣中還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我壓不住胃裏的翻滾，吐了出來。

 

走到了柳家巷，姚牡丹家的染布坊大門大開著，大大的顏料桶有的翻了，有的碎了，有的還立著，桶身上有孔洞，順著流下紅的紫的線，傾到在地上的顏料匯在一起，繪出了一朵奇異的花，牡丹赤身裸體躺在這朵花上。

 

我呆看著她。直到家明搖晃我在我耳邊喊我。我跟著他們繼續走。

 

老天爺啊，繼先媳婦被糟蹋死了啊。這還不夠，把肚子劃開，腸子肚子流了一地。狗 日的日本人呀。畜生不如啊。繼先和他們拚命，赤手空拳怎麽敵得過啊，當場就被他們刺死了。耀先也被殺了啊。剛娶的新媳婦啊，我就到城外看個莊稼，回家來已家破人亡啊。留下我一條不值錢的老命，呂家到我絕戶了呀。

 

我聽到呂伯在號哭。

 

武館的黃和，黃義，黃達沒了。藏在城隍廟的吹鼓班被炸得血肉橫飛，一個沒存。有人說。

 

挨 千刀的日本人！西長街曹家黃酒坊起了火，金店給洗劫一空，曹家正支一族人沒了。逃到李家的幾個東北兵有的就那麽給攔腰一刀劈為兩半，有的給戰刀直接往下砍腦袋。天殺的日本人還笑。虧了韓大娘有膽量，愣是救下了他家的屠匠。給日本人殺豬殺羊刀刃都卷了。就是不敢殺個小鬼子！有人說。

 

徐家上上下下死絕了，女人都被糟蹋了個光。投井的投井上吊的上吊，徐家算完了。因為窩藏了幾個當兵的。到底是讀書人家，忠良啊。

 

徐家一朝盡屠三輩盡亡文脈已絕！

 

鄯陽街上人們議論紛紛。

 

我想著，徐天啟，天放，天濟，天賜，徐長卿，漢卿，惠卿，文卿，曼卿，徐青雲，青霞，青山，青芳，青城，以後再不能見到了嗎？

 

南城壕，北城壕，文廟，西城內外，西老爺廟，射圃，東門甕城，朱衣閣，哪裏都堆滿了死 屍肉醬。我認不出仁先生，認不出琴南來，他們應該是混出去了吧。

 

我們在南關天主堂發現了衣衫破爛不堪的家珍。她還活著。她還有一口氣在。

 

家明抱回她，我給她擦洗。家明又出去找。

 

在照相館當學徒的小英子進來，對我說，文姑姑，你們別找了。那天晚上我出去找我爹，看見郭縣長被日本人開槍打死了，還給扔到火裏燒了。琴南哥和他們拚命，也給他們打死扔到火裏去了。他們把人用鐵絲穿在一塊兒拿槍打死，用火燒，用坦克車壓。他們……

 

小英子抽噎著，我怎麽肯信他。他一個小孩子家，怎麽能看得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