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長長的夢裏醒來,心中一片茫然。
我走出房間,客廳裏有一個男人,他既陌生又熟悉。
他坐在沙發上,抬頭看了看我,停下手中的工作,柔聲問道,醒了?又做了什麽奇異的夢?
我想起來在夢裏,每天醒來的第一件事便是向“他”描述我的夢。他是另一個人,或者說是一個夢境裏的人。
屋子裏異常安靜,窗外霧蒙蒙的,我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回想夢裏的情景,一幕幕依然栩栩如生,我不禁懷疑眼前的世界才是虛幻的夢境。
我對他講述著我的夢,他安靜地耐心地聽著,並沒有笑笑,應付我幾句就走開,像那個他一樣。
我總是做夢,很多的亂夢。有時還很恐怖可怕,但都很有意思。我很享受。那個他總是在我的夢裏,使我無法忘記他,雖然他有那麽多的缺點,但他是我的愛人。他的名字叫泓。
我不知該怎麽稱呼他,經過長長的睡眠,我竟然忘記了他的名字。
我睡了多久?我遲疑地問道。
很久。他笑道。
他放下電腦,站起來,活動了一下手腕,說,我們去吃飯,然後去跳舞。
我不會跳舞,什麽舞都不會。雖然我一心想學會踢踏舞,但一直沒機會去學。我想讓澄和澈去學,可他們也一直沒機會。
我脫口而出這些話。
Jane,他說。
我不是Jane,我是唐靜安。
他走過來,看著我,說,睡太久睡傻了嗎?
他拿起筆寫下李簡兩個字。這是你的名字。我狐疑地看著他。他拉開衣櫥給我挑好衣服,我們走到了街上。
先到了一家陶藝館,我不記得以前來過,我想起來在夢裏我擁有過一家。那是一間建在鬧市區的闊大的木屋,有玻璃封閉的露台。夏天電閃雷鳴,黑雲滾滾,我和泓在吵,我一個人在拉坯。他回來給了我一個烤紅薯賠罪。
他還請了我的兩位好友。我們一起坐下來。
一個老奶奶和一個小孩子站在門外。他們衣衫襤褸,神情疲憊而悲哀。這是一個春天的午後。
父親打來電話,用溫和的語氣責備我許久沒有回家了。我答應他,一會兒就回去看他。侍應生打出了賬單,我粗略地看了一下,正預備付,侍應生說他已結過賬了。和朋友分手後,我匆匆向家趕去。我們一直住在老房子裏並沒有搬過家,我抱住父親,仿佛抱住了失而複得的寶貝。母親在簷下逗弄鳥雀。我夢見過千百次了,父親離開了。我是個再沒有父親庇護的可憐孩子。
我和父親唱起歌來,
金陵桂花開了,
妹妹出來玩耍了,
西風也跑來了。
金桂花,銀桂花,
紛紛落,簌簌灑,
誰在樹下坐?
誰在樹下站?
誰變成了桂花?
是我呀,是我呀,
雀兒飛來啄我了。
我的心頭忽然湧起強烈的思念和痛楚。我忽然記起我有兩個孩子,我傷心哭泣的時候他們會用他們的小手抹去我的眼淚,柔聲安慰我。他們是我的小天使,他們總是用柔軟的聲音叫著我,媽媽,媽媽。
所有最美好的事都發生在六月,因為六月是一年中最美好的一個月份。我站在光陰的長河裏回望,多少個六月過去了。無數的往事散落在光陰的河裏,像我無數美麗的衣衫懸掛在衣櫥裏,每當我走進去摩挲,我便迷失在其中了。我對他說。
在白茫茫的霧野上,走著一隻獸,它低沉嘶吼著,它的吼聲裏是含有火焰的紅,和蔓上台階的青苔的綠,這是秋天。我繼續對他說。
他是溫柔而嚴厲的,像父親一樣。但他像個一個不完全真實的人,或者是一個太完美的人,他不會發怒,他對我永遠是溫柔的。當我問他,他笑著說,這不正是你希望的嗎?我正是你希望的樣子呀!
他一直在寫備忘錄。他不抽煙,不喝酒。不像泓。但泓也一直斷斷續續在寫備忘錄,故事講述的是一個孤獨的人的回憶和思索。
泓是你夢裏的人?他問道。是的,我的愛人。我回答他。他笑了。我羞赧起來。他一定是我上輩子的戀人。因之我總是夢到他。
他是什麽樣子的?他好奇地問道。我認真地回想,然後說,和你很像,很像。隻是有時候有些壞脾氣,讓我討厭。還有,他從不肯認真聽我說話,總是中途走開,讓我痛恨。
他捂住他寫的不讓我看。
我生於一個幸福的家庭,又得到了一個幸福的家庭。我記得泓寫的一段話,我閉上眼一想到它們,它們便像小蝌蚪一樣向我遊過來了。我趕緊睜開眼,去看他寫的。
我在夢裏都讀過了。是一樣的。我說。
我站在一棵木芙蓉前。碧綠的枝葉中嵌著數個花苞,火炬的形狀,籠著的瓣是淡紫色的,又發著銀光。我退後看時整株樹都變成朦朧的銀色了。
我從長長的夢裏醒來,心中一片茫然。
窗外,泓在忙碌著。桌子上有半篇文章,我拿起來看。
我的綠衣郎
我有一位綠衣郎,他身著綠衣是最好看的。他站在夏日的綠樹下,如同一棵蒼翠的梧桐樹一樣。
我的綠衣郎,從清早到晚上,澆園,除草,修路,整理,築建,他辛勤勞作著。清晨,蜜蜂在他身邊嗡嗡叫著,夜晚,螢火蟲在他眼前飛舞著。汗水濕了他的衣衫,他臉上晶瑩的汗滴像像草地上晶瑩的露珠一樣滾動著,閃耀著。
我的綠衣郎,他不是大商人,不是大政治家,他沒有珠寶金玉給我,他奉獻給我的隻有一雙手和一顆心,那便叫我有了一個世界。我願意和他相伴於青山綠水間,雞鳴犬吠過一生。
給我甜蜜與悲傷的,誠摯的,樸素的,我的綠衣郎,他專心致誌地做著事,如山一般地沉默而堅毅。當他站在綠樹下休息時,他便如同一棵蒼翠的梧桐樹一樣。
院子裏的橙色百合花開放了,一叢叢的,很濃烈,豔麗,像西域的舞女,紅色的天竺葵也盛開著,卻很沉靜的樣子,如同舊時的少婦,粉色的芍藥也綻放著,明媚,鮮妍,像調皮的少女一般。
我坐在床上怔怔發呆,他走進來,問我說,懶蟲,又做了什麽惡夢?
很多時候我不知道那是什麽樣的夢。那些夢既不是美夢也不是惡夢,它們就是極其普通的或者說平庸的生活場景。
我從長長的夢裏醒來,心中一片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