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英雄

我的英雄

 

澄，我的大孩子，今年十四歲了。他是在無微不至的關懷中長到十四歲的。他敏感，好勝，是個愛做夢的人，像我一樣。

 

他兩歲，春天時我們去到花園，鮮花盛開著，他說，媽媽，花兒睡醒了，它們在笑。秋天時我們去到樹林，風吹過來，卷起片片黃葉，他說，媽媽，是風讓葉子跳舞。

 

從幼小時他便願望自己是個英雄，他一遍又一遍地聽西遊記，看哪吒鬧海。看醫生遇到華人，人家問他的名字，他驕傲回答自己叫孫悟空，問他從哪兒來，他說，自東土大唐而來。三四歲他自己找出首飾盒裏放的長命鎖銀手鐲戴著，摘下絨毛娃娃脖子上的綠葉子圍在自己頸上扮起哪吒。五六歲他最愛的玩具是一根如意金箍棒，天天揮舞著，睡覺也放在枕邊。七八歲又迷上了蜘蛛俠鋼鐵俠要拯救世界。

 

他三歲半時有了弟弟，他感覺到他失去了父母的全心的愛了，盡管我一如既往地擁抱他親吻他陪伴他，他還是變得多疑，暴躁，壞脾氣，更加膽小。我從沒有忽略過他，但我常常失去耐心，苛責他要求他，想到他的小小的身體裏小小的靈魂經受的痛苦，我至今難以原諒自己。盡管我在他睡著做著甜夢的時候一再地向他懺悔，盡管他一再地對我說，媽媽，我是真願意做你的寶貝。

 

他不像弟弟一樣乖巧，犯了錯會用黑漆漆的眼睛可憐巴巴地看著你軟聲請求原諒。倘若他做了什麽你非懲罰他不可的錯事要打他的屁股，他會激烈反抗。他背躺在地上，手腳朝天四肢並用揮舞，如同兔子蹬鷹一樣。除非你是鐵石心腸的後爹後娘，一般很難近他的身。他的爸爸常常氣得臉色發白累得渾身發抖。但他害怕媽媽的眼淚和沉默。當我因為他的野性難馴而哭泣不理他時，他會立刻停止反抗，猶疑一會兒就上來抱著媽媽說道歉的話。

 

他與我個性相同，遺傳了我的好也遺傳了我的壞。我們常會發生戰爭，有時他躲起來默默哭泣，我四下尋找他，然後我們和解，流著眼淚擁抱在一起，說著愛和歉意的話。假如過了半天我忍著繼續做自己的事，他的目光便如被遺棄的可憐的小狗一般地追隨著我，直到投入我的懷抱低聲啜泣。假如我們不和解，他和我的睡夢都是不安穩的。

 

我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每一時每一刻。每逢他開學是我最難過的時候，我不能和他一起睡懶覺了，不能醒來就看到他的笑臉了。他也是一樣的。 至今媽媽仍是他最愛的人，超越他每年一換的曆任偽女友，也超越我們想象中玩笑中他聰明美麗的太太，我的兒媳婦。

 

他恐懼長大。 他四五歲時就感歎，媽媽，如果時間能夠停止該有多好。他願意我們一家人永不分離，爸爸強壯，媽媽溫柔，他隻有四歲不用上學校，弟弟是不和他吵架的可愛的baby。盡管我一再安慰他告訴他長大的好處。他可以自由支配金錢，可以體會到有勢不可擋驚人美麗直教人生死相許的奇妙的愛情。

 

他厭惡學校。他上學的九年來大多是不快樂的。剛剛上學的時候，每天早上如赴刑場一樣。他啟蒙先學的漢語，讀K時不識英文字不會讀書，終於學會自由閱讀時又因為不會寫RRJ而畏懼。能寫作文了，數學又屢遭打擊。他在學校是個全優的學生，隻是不能橫掃千軍睥睨天下。他因為聽多了父母少年時的傳奇故事而懊惱。他頻繁被我們教訓言行舉止，被我們推去打球遊泳。他深感成長的壓力。他像他的媽媽一樣，上學遲到是家常便飯。等到學校的門關了，他才姍姍趕到。十二個小孩兒挑十個的safeties都落選。

 

九年級將開學時，他反複地說，他不要再去學校上學了，他要留在家裏學習。我鄭重告訴他，that's a dream. 我知道他痛苦的原由，他不肯示弱，他被身邊異常優異的華裔印裔團團圍困住了，他壓抑的喘不過氣來。他找不到朋友。感受不到友誼的溫暖。隻要學校裏有好朋友在，無論什麽壞光景都不能算太壞。可是，他是孤獨的。他問我，媽媽，你以前喜歡學校嗎？你有best friend嗎？他說，每天走出校門就像走出監獄。澈，我的小孩子，就上學上得雖不至於興高采烈歡天喜地，但也不至於如臨深淵痛不欲生。

 

我們送他去了私立，他終於長成了一個沉靜的英俊少年，他身著禮服站在高台上吹起動人的曲子， He is a featured soloist，他愛幽默，他一邊看新聞裏鏈接的笑話一邊開懷大笑， ” What is the strongest force on earth? Love.”  What do you like most about the teacher? Boobs”. 

 

我的常常被申斥責備也常常被擁抱親吻的孩子，我的貪睡如小豬卻敏捷如猿猴的孩子，我的甜蜜敏感又自負無知的孩子，他能夠運指如飛吹奏這樣複雜的曲子了！他能夠巧舌如簧講笑話給我聽了！

 

他似乎是轉瞬間長大的，越飛越高，越走越遠，留下我徒然地懷念著從前。

 

我的孩子，願你的胸懷如山一般的廣博也如海一般的浩瀚。

 

他微笑回望我，I Will，M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