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山橫

 

遠山橫

 

幾年前聽到極簡生活這個概念後，我就深為認同，並想到要以身踐行。於是立誌不再買衣服。去年一年買的也確實不多。偶爾去店裏逛逛，隻有看著目不轉睛愛不釋手的，才買回來一件兩件。

冬天的時候婆婆來了。她是個愛穿衣打扮的老太太，每次來都不停地買，又不通英文，我於是不得不作陪，陪她四處去逛。

她老人家感念我的辛勞，過節的時候，慷慨給了我一筆錢做禮物。我拿著錢想了想，沒去買首飾,  又去買了幾件衣衫。畢竟衣裳事關民生大計，首飾不過是錦上添花。

幼年時物質匱乏，一年中除了過年的新衣，隻得四套衣衫鞋襪。春夏秋冬各一套。春衫薄，為細棉線衣，秋衣厚，粗針羊毛織就。冬天棉襖，唯臃腫二字可形容。鼓鼓囊囊的棉襖外依然如嬰幼兒時常加罩衫。不同的是嬰兒的罩衫後開口，扣子一般是一根根布帶子代替係著，方便穿脫。和現在的娃娃衫相似，背扣的娃娃衫穿著寬鬆舒適，我對這一款式始終情有獨鍾。夏天小裙子，夏天的裙子我穿的多是小碎花。小姑姑一買兩條，表妹和我一人一條，給妹妹的是大小的圓點，給我的就是花。我不喜歡也不能說什麽。小姑姑霸道還喜歡按著她喜好的顏色打扮我們。她願意小姑娘選紅色，我偏不愛紅色粉色。每到夏天見著小姑姑又是歡喜又是憂愁。雖然我和妹妹穿了新衣出去大人們總是誇獎，多漂亮的小姑娘呀，我的心裏卻鬱鬱的不快活。

唯有表妹的粉色毛衣是讓我羨慕的。小姑姑手巧，會織針樣複雜的毛衣。每年夏末時，她會回來娘家小住，這個時候就是她作女紅動刀尺的時候。我坐在她旁邊看她拆，洗，晾。等到幹了收下來，我們就一起繞毛線團。把纏繞的線團理順繞城一個個大球後，小姑姑就一邊同母親說話一邊一針針織起來，到了秋天表妹就有新花樣的毛衣穿了。我的母親卻從不曾為我織過，隻是帶我去買。母親任我自己選樣子，但是也限製顏色。白與黑似乎是我的禁忌色，到我離家前我穿過各種深淺的藍和黃。我長大一些後，自作主張買了白色的毛衣裙子黑色的大衣穿，父親見了臉色不虞，以後我便隻能折中選灰色。然而哥哥們夏天卻一律是白襯衣黑褲子。也不許跟隨流行，任街上喇叭褲蘿卜褲怎樣橫掃，他們就是簡簡單單規規矩矩的樣式，隻有扣子有變化。以至於我九十年代末在上海看到年輕人也做如此穿戴時暗暗驚詫，寫了信給父親說我的發現。父親回信道，人諸般宜美，心魂宜美，姿態宜美，麵容宜美，衣飾亦宜美。衣飾美能壯神增色，而衣飾之美，不在於流行，在於合乎己身，在於合乎規矩。故而衣飾之選擇，首要需充分認識自我，然後知道自身之長短，其餘可隨心所欲。

我卻從不能隨心所欲。

少年青年時代我的衣服也幾乎均由小姑姑一手包辦。小姑姑的衣品高雅，而且能駕馭各式風格，素淨時是貞女，冶豔時是貴婦。她無論怎麽穿戴都是美的，什麽顏色都是適合她的。別人穿著貂皮大衣都像狗熊，隻有小姑姑看著風姿綽約。我的小姑姑在我青少年時是盛放的海棠玫瑰，全城都疊疊稱歎著她的美麗妖嬈。我害怕她，畏懼她，但又不能躲避她，還要常常麵對她，她是我的母親一般的存在，是我的第三位母親。她自願承擔起督導的角色，負責指導我的外觀塑造。每逢去小姑姑家做客，穿衣打扮總讓我躊躇。小姑姑和大姑姑如許不同，大姑姑一般由著我，頂多淡淡說一句，梳個辮子更好看，小姑姑卻每一次見了我都要用挑剔的眼光審視著我，對我做出批評和建議，有時候甚至是劈頭蓋臉的品頭論足，這裏不對，那裏不好，唇色太淺，粉底不勻，劉海太厚……我必須像隻鵪鶉一樣低頭端正站著聽從她的說教，立刻按照她的旨意去修正。她按照她的審美買給我的衣物，我穿起來在她和別的人眼裏也自然是好看的，可是她總是忽略了穿衣人本身的偏好與心理。她不在乎我鬧的別扭，總以為我是她的侄女，就該唯她的命是從。

等到做了媳婦終於脫離了小姑姑的魔掌，有一天穿了短褲背心被公婆看到，婆婆就帶我去買衣服。她替我挑了幾件長及腳踝的棉麻質長袍長裙，我隻好乖乖接了。婆婆評價我穿著東方的小立領顯得端麗嫻雅。有件長袍我至今留著掛在衣櫥裏，今夏還穿過一次，竟被人詢問出處。我謙虛回答已是二十年前的舊衣裳了。可見婆婆的眼光與審美也是極好的。婆婆愛穿衣，又沒有女兒，買給我的衣服不計其數，睡衣內褲都有。我有的穿了，大多數摸了摸便束之高閣。終究不是我自己挑選，不合我的心意。我總算有了一絲自由取舍的權利。

到了美國後我終於得到自由，美國是購物天堂，又遇著一位臭味相投的朋友，遂一發不可收拾，成了個讓人深惡痛絕的斷手黨。中國人大多節儉，尤其不願打扮嬰幼兒，我看見可愛的嬰兒幼兒裝，想起自己的童年，小孩子的衣服便買的堆積成山。內衣襪子鞋子不必講，隻能穿一季的風衣，羊毛外套羽絨衣都齊齊備備，年年換季都得收拾整理。孩子長大，今年春天收納了滿滿幾大箱。

在美國住久了審美漸趨歐化，如今顏色也不必拘了。然而我忽然發覺我開始喜歡紅色接納粉色。試穿起來似乎臉色都好看上幾分。和朋友談起，朋友用科學原理打趣解釋說，這是上了年紀的緣故。我不由大驚失色悲從中來。轉頭默思，正是光陰似水。如今我不但凡事能自主，還能替孩子做主，而且我的小姑姑，母親， 婆婆，她們穿衣打扮都輪到我來指點說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