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善蘭
大姑姑善蘭,生於四四年,虛歲今年七十七,她耳背,已經久不和我通電話了。前幾日非要大哥哥傳話說,她要親耳聽到我的聲音,我就知道她一定是又做了異夢了。她一定要確認我平安無事,但她絕不告訴我們她做的夢。我明白她的心思,她心裏想的是她不說破,夢就永遠是夢,她說了就會應驗,而她絕不能讓她不詳的夢應驗在我的身上。
大姑姑實在是個迷信的人。我看書晚了,洗過澡頭發涼到半幹時喜歡對著鏡子梳頭,她看見了,就鄭重告誡我,不要半夜對鏡梳頭,容易招來不幹淨的東西。我陪她去集市買菜,不滿小販奸詐,要和小販爭執幾句,她忙把我拉到身後,說我那日犯小人,忌與人口角。她天忌吃素,她相信是前世裏殺生太多。她對自己的婚姻也逆來順受,她說人間的姻緣自有天定。一報還一報,不是冤家不聚頭。她信賴一位有神通的老鰥夫,王熹老先生。我的小哥哥不幸遭遇了劫難,大姑姑立刻帶著我去找王熹老先生卜卦。
王老先生在城周邊享有盛名,連我也知道。傳說他鐵口直斷,最有名的一件是說,有一天王老先生無意中見了一個人,看了那人一眼斷說他麵相孤寒。那人笑說,我三個兒子長成,馬上就要娶妻,眼看著以後人丁興旺,怎會孤老終生。誰知過了一年那人三個兒子並老妻一日盡喪。當日我聽聞這件逸事時忍住笑,暗自誹謗了幾句。一日我的好友來訪,偶然談起我同學家的慘案,我的同學外號喚做太歲的,家裏三兄弟和母親到井下偷電纜,都死了。我想起來我還見過太歲的爸爸,是一個神采奕奕的人。我這時也不禁有些將信將疑起來。
王老先生的家看上去和他的人一樣灰敗邋遢。大姑姑問小哥哥的前景,王老先生用幾枚銅錢起了卦,然後說性命無憂,不過就是破財。大姑姑聽了長長鬆了氣,我心裏竟然也稍感寬慰。說完了正事閑談幾句,我好奇詢問那家不幸人家男主人的樣貌,印證了正是太歲家。王老先生端詳了端詳我說,“這個小姑娘三停均勻,日月光明,眼蕰寒潭,山根豐隆,是大富大貴之像,放在過去必有誥命加身,放在如今便是省長部長夫人。”我那時正在讀蘇格拉底柏拉圖的書,聽了王老先生的話很不以為然。隻是聽到寒潭二字,我笑起來。我的嫂子們醜媳婦初見公婆,怕的卻是小姑子。回去見她們的父母說公婆溫和,隻是妹妹一雙眼睛冷得很,令她們哆嗦得仿佛渾身結了冰。嫂子們不知我對侵入我的小世界奪去我哥哥的外敵自然凜冽。
見過王老先生得了他的預言我回去傳話,特意對嫂子笑得溫柔,欲令她們冰雪消融。小哥哥平安歸家後,聽到王老先生給我的判詞拿來開玩笑,“這回好了,有了老神仙的金口玉言,妹妹不用擔心嫁給地主家的傻兒子了!” 大姑姑似乎對王老先生的說法深信不疑,她很為我歡喜,雖然她說,“嫁個自己心裏喜歡的就好,官不官的倒在其次。” 對於我對王老先生外表的非議,姑姑說是異人自有異像。托王老先生吉言,後來我確實嫁得如意郎君,雖不夠大富大貴,卻也平順安穩,我的愁都是人世間的閑愁。
但大姑姑確有一些神奇的預知能力,她做的不詳的夢會變成真。譬如有一天她早上起來向我講述了她的夢。她夢到正中午時,她的表弟來扣門,跪倒在門前給她磕頭,向她說他的父親去了。我聽了安慰她,日有所思, 夜有所夢,姑姑知道舅爺病了擔憂舅爺罷了。大姑姑搖搖頭,欲言又止,一上午心神不寧,屢屢望向大門。到了正午時有人扣門環了,大姑姑疾步出去打開門,鬆二表叔跪在門口,磕頭下去,向大姑姑報喪。情景正如大姑姑描述的夢。我驚訝地問大姑姑以前做的夢有無應驗的,大姑姑說她少時夢到他的二哥跟著菩薩走了。幾天前她吃飯咬了筷子,突然心裏就有了不好的預感,她的徒弟小韓會出事,果然小韓就被車撞了。自然大姑姑的神奇和王老先生比是小巫見大巫。
我猜想大姑姑的迷信與我們的家庭氣氛不無關係。祖父母篤信佛教,家裏設有佛堂,供著觀音大士。我幼年時祖父晚飯後講故事,內容也大多是聊齋,閱微草堂筆記,搜神記,子不語裏邊的故事。開始時我們散坐著,慢慢都圍攏到祖父身邊去了。固然是祖父講得精彩,也是心裏有些害怕了,要彼此挨著來壯膽。聽完故事回前院睡覺,一路上我緊緊拉著哥哥們的手,閉著眼睛不敢看周圍。任六哥膽大包天,聽多了因果循環報應不爽的鬼故事,他心裏也不由得疑神疑鬼,何況是膽小如鼠的大姑姑。
然而大姑姑曾是立誌要做科學家的。她是我們家裏最勤奮好學的人,她的勤學事跡廣為流傳,父親給我講過很多。其中最著名的一件是,有一天大姑姑學習得晚了,睡下沒一會兒就起來,梳洗完又去學校了。到了學校卻見空無一人,大門也鎖著,她才恍悟她睡糊塗了。那夜月色皎潔,她把月光的亮當成黎明的光了。她沒有手表不知道時間,回家怕又誤過早課,於是掏出書本又在月光下學習起來。不想遇上了遊蕩的瘋子,她嚇得四處躲藏,好容易才等到天亮。我小的時候父親常常以大姑姑的優良品行教導我,要我以大姑姑為榜樣,努力用功。
大姑姑成績驕人,而且她屬於我們家的新派人物,不喜文史,擅長數理。據說她的化學實驗尤其做得好。她冷靜淡定,看到奇異的化學反應完全不像別的女同學一樣大驚小怪,她不是個嘰嘰喳喳的麻雀一般的姑娘。燕雀安知鴻鵠之誌哉,她一心一意要去學習科學報效國家。奈何時運不濟,因為出身問題無法達成心願,隻能屈身到中醫院學習中醫藥,整日背藥方認草藥。她於歧黃之術實無天分,做不了聖手能醫,以後淪為了一個平庸的中醫,自己屢屢口腔潰瘍都醫不好。她說她做實驗留下了後遺症,習慣了精確到毫克微克的西方計量單位,而中草藥計量用的幾錢幾兩她總要在心裏換算一番,按照寧少勿多的原則,用藥往往不夠而不能達到療效。我們講起中醫的笑話來,就說大姑姑是個身後無冤鬼跟隨的絕世清白好大夫。大姑姑對中式菜譜的適量少許語焉不詳的說法也是深惡痛絕,她做的菜的味道自然也是寡淡得很,我們也說大姑姑是個魔術師,因為她能讓人嘴裏淡出鳥來。
大姑姑的事業不成,婚姻也不順。她思想保守,不能順應潮流,不願意嫁目不識丁的新貴工農兵蹉跎了韶華,直到二十八歲遇到大姑父。大姑父雖然出身貧寒,身如黑鐵塔,但好歹是個大學生。母親說,祖父與父親見了都不讚成。大姑姑給姑父寫信,寫了又撕撕了又寫,內心的痛苦掙紮連她都看得到。我的祖父父親善蘭姑姑的父兄的眼光是不錯的,大姑姑婚後的生活並不太如意,大姑父的為人像他崇敬的偉大領袖一樣剛愎自用而風流自負,尤其與小姑父相比起來更顯得不堪。小姑父熱忱天真如孩童,眼睛亮閃閃的,黑白分明。我們都愛小姑父而不親近大姑父。幸虧大姑姑能忍耐,對大姑父一忍再忍一讓再讓,祖父在時對大姑父多有彈壓,尚蘭小姑姑未嫁時陪著姐姐,我大了也護著姑姑,我們姑侄冷峭令大姑父多少有忌憚,大姑姑在娘家人的保駕護航下,把所有的一切藏在心裏,寂寂過了半生。到晚年大姑姑終能守得雲開見月明,大姑父摔傷遷延病榻五年,大姑姑拖著自己的病弱之軀伺候了大姑父五年,大姑父過世後她的精神反而頹喪抑鬱了起來。少年夫妻老來伴,我知道姑姑懼怕的不是辛苦而是孤獨。我祖父享有的四世同堂的熱鬧,大家庭的團圓,是大姑姑心裏渴望的,然而時代更迭,我的表兄弟們忙於討生活無暇顧及到母親,大姑姑的理想落了空,她如今隻能孤獨地住在老人院裏。
大姑姑寡言少語,見了人都是一副淡漠的樣子,不熟悉她的人都覺得她不好相與。她屬猴,性情卻和皮猴相去十萬八千裏,她像是一隻溫順的綿羊。我想她婚姻的不如意,與她的個性不無關係。她隻去順從,不做抗爭。她評價自己見事明白,行事卻無手段,是個無能的人。她也不會哭,任心裏如何難過都不會哭,好像是個無淚之人。祖父祖母亡故,她都不曾留下淚來,隻是紅了眼眶。但我知道她非是心裏冷硬,祖父母的離世她心裏的痛楚和嚎啕大哭的小姑姑一般多,她亦敏感而多情,隻是不善於表達。內斂與外向,謹慎與激進,冷淡與熱烈,我們家裏的兩種顯著的性格兩個姑姑各承其一,尚蘭小姑姑至今都像一朵刺兒梅盛放在她的園子裏,媳婦都得讓著她。祖父母生有二子三女,父親居長,但父親上麵有一個夭折的姐姐,下麵是一個夭折的弟弟。生蘭大姑姑的故事我沒多聽說,我十二歲上睡去的二叔的傳奇我常耳聞。傳說他像佛子一樣寶相莊嚴,想必也是個不愛多言的人。然後是大姑姑。小姑姑是老來子,生出來弱小如貓兒,三歲不會走路,腿腳不強,嘴倒是八哥一樣的巧。時不常就病一場,父母兄姐怕她步了姐姐哥哥的後塵,戰戰兢兢倍加嗬護,養成了她驕縱的性子。小姑姑活潑伶俐能言善辯,和大姐姐大不相同。依我看來她們是一個像了娘,一個隨了爹。我的祖母,作風淩厲,處事果斷,形容我的祖父是樹葉落在頭上都怕砸了頭的人。我的父親則極完美地中和了兩種個性,他們兄妹友愛,大姑姑和母親的關係也極融洽,不像小姑姑。我少年求學時寄住大姑姑家,她對我的厚待,連我母親都感動。大姑姑不僅照顧我的日常起居,還供應我的吃穿用度,如果東西有限,她就單給我,對我的表兄弟們說,表妹是舅舅家的女兒,你們得多讓著些。大姑姑自己沒有女兒,我成了姑姑家裏唯我獨尊的一個。甚至我的表嫂也習慣了我鳩占鵲巢還給她臉色看。我和大姑姑也好似忘年交一般,我感情有一些疑惑的事也能和她談。
我和大姑姑一老一少安靜相伴著,我們曾朝夕相處了三年。我記得有一天午後姑姑在秋陽下一邊縫著被子,一邊和我說話。被子鋪展開來,占去了大半個炕,我蜷在窗下看著她穿針引線,不知不覺就睡著了。忽然醒過來,姑姑正注視著我,我有些怔忪,姑姑摸著我的臉,替我擦去臉上的汗,微笑著說,“又睡了一覺?真像小貓似的,睡得又輕又短。” 她的聲音歎息似的輕緩,我記得她接著說,人的美莫過於眼,妹妹的眼睛長得像大哥,好極了。我不知道姑姑說的好極了是什麽意思。是說我的眼睛像她的大哥,所以好極了,還是說我的眼睛好看極了。但我沒有追問她,她溫柔地笑看著我,她溫柔的笑意如秋陽一樣的溫暖,我幾乎把大姑姑當作我的第二位母親了。但後來我和父親因為我的未來起了爭執,姑姑卻站在父親一邊,屢屢勸阻我,要我勿學蒼鷹高飛,但效母雞築窩,母雞自安樂。她全然忘了她年輕時的誌向和誌向受挫的遺憾,她對我說的話還有口頭禪似的一句,你不能讓你父親難過。我驚詫地知道原來她偏愛我其實是因為我的父親,並不是出於我個人。我於是憶起我中秋歸家她不顧我身單力薄執意要我帶一整箱蘋果回去,再三囑咐我父親眼目有疾,不可讓父親勞累,讓父親少做吃食,尤其是煎炸之物。大姑姑也對我說,祖父母臨終時反複說父親身孤無兄弟,要她們姐妹看顧兄長。我於是猜測假如父親嫌棄於我,大姑姑也便要不再愛我了。自然姑姑敬我的母親也是因為她的哥哥。大姑姑的愛屋及烏之愛,讓我體驗到人生的幻滅了,我在四麵楚歌中一度心境悲涼,竟然也冷了心,和姑姑有了隔閡,再見了她再不似從前親近。大姑姑待我倒依然如故,依然是她不悲不喜的模樣。我執意遠走後數十年不曾回去,再相見時她已然蒼老。如今我長到了她當年的年紀,我捫心自問,我對我侄子的愛何嚐不是因為我的哥哥呢。我祖父養育了大表姑姑何嚐不是因為憐惜他的姐妹呢?我們家裏的兄妹之愛是代代相傳的。
忽然知道她又做了夢,我深心裏秉持著子不語怪力亂神的態度,對她的擔憂依舊一笑了之,隻是感念她對我的維護和牽掛。她一定要打電話確知我平安,也絕不說出她做的夢和夢裏的可怕情景。我發了幾張我住的房子的新照片給她。很多年前,新年時我們一起翻看姑父帶回的掛曆,上麵印的都是西方國家的獨立房子,姑姑指著一幢灰藍色的大房子對表弟笑言,將來你的表姐就住在這樣的房子裏。她的預言竟然又成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