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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卻的和被忘卻的

(2022-02-19 10:55:17) 下一個

忘卻的和被忘卻的

 

這些年回國曾兩次遊覽頤和園。第一次帶小朋友們登上智慧海,他們詫異地指著滿牆的佛像問,為什麽他們都沒了頭。我隻好告訴他們,很久以前被砸掉了。他們問為什麽,我說因為那些人瘋了。其實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也許隻有用瘋了他們才能理解。幾年後第二次重遊,赫然發現佛像的頭都奇跡般地長回來了。我有一種魔幻的感覺,也許是這麽多年我一直在做夢,夢見佛像的頭被砸掉了,其實他們一直都好好地。當然我相信我的神智依舊清明,佛像的頭也不是自己長回來的。

       我的母親曾親曆過那個年代,是她告訴我這些頭像失去的原委,她還告訴我許多她目睹過的被人們忘卻的人和事。而我相信,大多數遊客可能永遠也不會了解這段曆史,因為他們再也看不到殘破的佛像,再也不會有人跟他們提及那段曆史。人們生活在被忘卻的曆史之中。

       我不知何人出於何種緣由做出補頭這樣的“善舉”。或許那些人懷著某種好意,認為我們該看到完整的佛像。畢竟那些很久很久以前的人和事已經過去了,那個時代留下的印跡對於我們這個時代已經不合時宜了,應該忘掉了。隻有被需要的才應該記得,凡是沒有需要的就應被忘卻。在我看來,這種看法非常流行,且深得人心。我曾想去做個測試,去問清華園裏的學子們,有多少人聽說過二校門的倒塌,估計沒有幾個人知曉。仿佛校門從來就是那樣歲月靜好的矗立在那裏。那些記憶,那些不被需要的曆史已經被忘卻了。

       相信很多人會說,不要糾結於過往,要放下曆史的包袱,積極向前看,這樣人類社會才能進步。現在大家都過得很好,與其反複討論所謂過去的真相,不如多做些腳踏實地的事情,多做有益於社會的事情,那才是有意義的。每次我聽到這樣各式版本的辯白,我不禁都要暗自長歎。我們真是善於忘卻呀。

       來美後曾與兩個伊朗人聊過當年的伊朗革命。其中一個伊朗人年紀比我大些,他少年時曾親身經曆過那場革命。另一位比我年輕,在革命時尚在繈褓。那位老伊朗原本家境不錯,屬於社會上層,革命後他們失去了已往的風光,一直飄零在海外。當談起革命時,他的反應出乎我的意料。他沒有義憤填膺式的情緒,也沒有斬釘截鐵式的回答。他平淡地告訴我,那是個瘋狂的年代,人們沒有預料到後來發生的一切。當問及同樣的問題時,那個年輕的伊朗人也沒有給我一個結論式的回答。我清楚地記得他說他的曆史老師曾告訴過他們,人們是健忘的,曆史還會不斷地重演。

       從他們身上我沒有聽到明確的評判,我看到的是我們這一代人所不習慣的思考。從小生活在中文語境的我們,已經習慣那種簡單直接,黑白分明,不容置疑式的決斷。仿佛你認定的就是唯一的真相,是永恒的真理。你隻要大聲喊出來,任何人隻有無條件地接受。而出國後,我才慢慢學會思考,學會從不同的角度重新審視這個熟悉而陌生的世界。

       記得在大學時看到過搬道工的選擇這個經典命題。那時的我用從小就耳聞能詳的辯證法可以毫不遲疑地給出判斷,一切都是那樣簡單明確。當我二十多年後聽到哈佛  Michael  Sandel 主講的公開課 Justice時,我才發覺當年我的幼稚與荒謬,才了解到這個問題問的究竟是什麽。這並不是一個關於如何抉擇的問題,而是要反思和拷問我們自己,為何會做出這樣或那樣的選擇。後來我嚐試問過其他人,從他們的反應中,我發現我們國人有種典型的思維方式,當麵對不同的選擇場景,他們總是能果斷地給出明確的回答,而且回答總是以“當然是....”為開始。倒不是說他們的答案本身如何,可能我也許會做同樣的抉擇。但是他們的表現中總是缺少一點遲疑,一種留給自我反思的遲疑。在他們的世界裏,可能隻有黑和白,沒有別的選擇。我想我們為何那麽容易忘卻,或許就在於此。當然還有另一種解釋,或許大多數人選擇忘卻,這樣他們可以活得輕鬆而簡單。

       作為一個普通人,我僅僅能記錄下所看到的所知道的。但我相信隻要過去的人與事不被所有的人忘卻,那麽過去就不會過去。而過去則教會我們思考。

雪崩下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

Each snowflake in an avalanche pleads not guil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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