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與醒及夢與其他
我自小嗜睡。據我娘說我做小嬰兒時如果不濕不餓就一直乖乖睡著。我娘常常屢屢擔憂地去試我的鼻息確認我是安穩睡著的。這樣日日沉沉睡著不吵人不鬧人,長到了八九個月時竟然能講一些簡單的話,又是家裏最小的唯一的女孩兒,因此極得家裏長輩的憐愛,每每被親戚們頻繁探望。然而最令我娘尷尬的也是親戚們的造訪。搬用我娘的原話是,“人家來看你,你又總睡著不醒,她們免不了說兩句話逗弄逗弄,你被驚了覺就直哭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嚇得人家再也不敢來。”擾人清夢原是罪過啊,親戚們自是不覺得,我卻因她們的一來一去哭得聲嘶力竭,精疲力盡後才又睡去,一睡便大半日不醒。大一些時,也還是愛睡,我爹便感慨說,這孩子上一世一定是困死的,不是更夫就是江洋大盜。再大一些上了學,遲到是家常便飯,爹娘常被請到學校懇談。到了高年級學校管得更嚴格了,我爹不耐煩幹脆替我請了病假免去早學。我偶爾早上六點出現在學校,先來的同學會驚愕地停止誦讀,後到的不明就裏也跟著不讀,教室裏一時鴉雀無聲落針可聞,直到一個人大喊起來,“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嗎?”以後離家上學得了自由,運籌於帷幄之中更是常態。及至二十幾歲嫁了人到如今這許多年數也數不清的日子,我最感謝的是我的良人。他縱容我日日擁被高臥直到日上三竿,實在不得已叫我時也隻是溫聲催促,“起床了,十二點了!起床了,一點了!”
而我的睡也一定要在自己的床上。近年來對寢具臥俱的挑剔也令人討厭,要有一扇西窗掛著竹簾,床要軟中有硬,被褥春夏要麻絲,秋冬要棉絨,顏色要赭紅,鬆綠,藤黃,銀白諸色,隨著季節和心境的變換而變換。似乎隻有這樣才能睡得安然。我於是猜測也許上一世我是位長年在外征戰星夜行軍的將軍,一定是終身戎馬倥傯馬革裹屍還,否則這一世不會如此貪戀帷幄之精之奢。
白日裏睡得多了,晚上是極清醒的。
我一日中最清醒的時刻是從黃昏到子夜時分。在青春年少時或許持續到日出時。夜裏的世界唯一個靜字。你的心也是靜的,正是讀書用功的好時候。但春夜我並不勤奮,如果有雨有風有鳥鳴,我就聽雨聲聽風聲聽鳥鳴聲,春雨淅淅瀝瀝纏纏綿綿夾雜著東風,空氣潮濕溫潤帶著花香泥土香透過窗欞侵入到書桌前,充滿了春去的感傷,也氤氳著明媚和希望。夏夜最短,仿佛沒過就結束了,暑假時白天睡夠了晚上就坐在幾位讀史讀哲學的哥哥們身邊一邊看他們手談一邊聽他們閑話,倘若爹娘不催促就玩到天光大亮再去睡。然而到了秋冬夜,卻常是一壺清茶,幾卷書,認真苦讀。山海經可讀,太平廣記可讀,論語可讀,詩經可讀 ,莊子可讀,三國可讀,聊齋可讀,徐霞客遊記可讀,史記的列傳亦可讀。冬夜漫長,用飯若早,從申時到子時,八九個小時,伴著簌簌的雪聲,我一年的功課都在這個時候完成。
有時候我會反省。
其實這樣的睡與其說是身體的需要,毋寧說是靈魂的渴望。我迷戀夢境。我做許多無法描摹無法形容的夢。仿佛另一種人生,然而更奇幻斑斕。有些夢一再重複,夢中的人一再出現,醒來時總悵然若失而欲再入夢一探究竟,倘若再接著睡,夢竟然也可連續。我每有生活的不適意就去向夢裏尋求躲避,長長的昏睡後往往會好許多。記得少年時有一年的盛夏時光,常是吃罷午飯便躺下去,讀片刻書便去拜會周公,一覺醒來往往已是霞光滿天炊煙嫋嫋。睡得太長也許又著了涼,醒來頭和胃都是難受的,於是借著不舒服繼續躺著。那時候最常聽到的一句話是阿娘的白日臥多嬌似病。第十日上我忍著淚去怪怨阿爹不早些叫醒我,阿爹回答我的一句話至今讓我感懷,“原本是要叫的,但看你今天嘴角噙著笑就讓你睡下去了!做了什麽美夢?”但這樣的經驗近年竟然失效,睡裏夢裏也延續了再現了現實裏的隱憂和難過,我漸漸醒悟原來有些人生的苦痛是任再長的睡和夢也無法消解的。我才更深地明白了我爹緣何一任我酣睡,隻是為了我夢中的笑顏。
如果沒有意外,恐怕我的一生就在這樣的睡與醒之間循環過去了。不知是幸還是不幸。如若我是男子,我爹會在祭祖時說, “小五無能,教子無方,愧對祖宗。”
聽他老人家這樣說,我也就很懷疑我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