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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長

(2022-02-19 10:44:27) 下一個

夏日長

 

唐代高駢有詩曰:綠樹蔭濃夏日長,樓台倒影入池塘。水晶簾動微風起,滿架薔薇一院香。

盛夏裏我想起這首詩來。我的記憶中夏日裏是也是有著這樣遲遲永晝的,也是這樣悠閑寧靜的。

我們從老宅搬到新宅時我十五六歲。正是夏六月。新宅是按著老宅的布局建的,依舊是兩進的四合院,隻是院子更開闊,屋子更寬敞,高處加了一個亭子。移植了老宅裏的槐樹銀杏和雲杉過來,也新栽了桃樹柿子樹,又添了一株海棠兩棵石榴 。窗下開了花圃,圃裏有月季,芍藥。堂前築了花壇,壇裏有美人蕉,長壽花,鳳仙花,石竹,菊花,金盞花。亭邊搭了花架,種了金銀花,葫蘆。四邊牆根兒下種了爬山虎,牽牛花,吊蘭,綠蘿,萬年青,後院角門旁挖了一方池塘養了蓮花。新宅建成空了一年多, 我們入住時 ,花木已長成,鬱鬱蔥蔥的,藤蔓攀爬了滿牆,靠近牆的耳房被濃蔭籠罩著,逢著雨天,午後便幽暗起來,風起時滿院花香。

早上醒來睡意朦朧中,站在後院西廂的窗前望出去,看見青山隱隱,看見碧空如洗,看見嫂子們在東廂的菱花鏡前梳妝,長長的黑發閃著緞子一樣的光澤,看見母親在簷下怡然逗弄著鳥雀,看見父親和哥哥們坐在院中在棋盤上無聲地廝殺。我起來得晚了,錯過了早飯的時間,午飯還早,默默地站一會兒,複又回去躺下了。在鳥兒鳴唱的明亮的晨光中常常又睡了過去,也許還做了長長的光怪陸離的奇異的夢。 一夢便到了中午時分。正午起來吃罷午飯,父母親要歇晌,我上午睡得足夠了,就去外邊廊下坐了溫習功課。這時候花朵上的蜂蝶在午後陽光的直曬下停止了嗡嚶聲,蟬似乎也叫累了,隻有偶爾聲嘶力竭的短促的一兩聲。牆外有人經過,狗也不吠,抬頭聽聽,吐著舌頭繼續懶懶地趴著了。坐在蓮葉上晝夜高聲唱著的那隻小小的蛙也靜默著,不見了 。花草植物們也垂了葉子,顯得無精打采的。我的耳邊除了書頁偶爾翻動的聲音,世界上的聲音好像都消失了。在無邊的靜裏,仿佛可以聽到花開的聲音。等到我學習得累了,大家也陸續午睡醒來,沏一壺茶,父母兄嫂各自尋了舒服的相宜的地方或坐或臥或立著,看書,打譜,裁剪,編織,刺繡,準備晚上的吃食,誰也不多講話。

然而夏日的午後常有突如其來的暴雨雷霆萬鈞的直落下來,打在瓦上劈啪作響,打破了這靜,一時間烏雲四合,狂風陣陣,雷鳴電閃,地動山搖。大家不由放下手裏的活計,我和哥哥們齊齊站到門前,看著密密實實的雨簾,心頭為自然的威力震撼不已。等雨停歇了,給雨洗過後的花枝和樹綠得似乎溢出濃汁來,綠意渲染著整個庭院,也侵蝕到陰涼的屋子裏來,於是我們眼裏的天地都是綠的了。於是我便疑心我又是在夢裏了。直到聞到飯菜的香氣時才恍然驚覺,人間的煙火氣才厚重起來。

晚飯過後,天色尚早,常有客人來扣門。 洗了瓜果,大家聚坐在一處一邊納涼一邊閑談。不知不覺一兩個時辰過去,繁星滿天時上了燈,客人興盡告辭而去,我們收拾預備歇息。有時候來了哥哥們的年輕朋友,也會通宵不睡地玩, 一天過下來,從明亮的早晨起始,到溫熱的上午到耀眼的正午再到午後到黃昏到暮夜結束,過了一天覺得真是漫長的一天 。不像秋冬天,似乎一眨眼天就黑下來了。如果早上少了覺白天就更長。 我們家裏一家子教書匠,姻親朋友也大都是同樣的職業,孩子們大多在暑假,一整個夏天除去幾天出門探親訪友,或者表兄弟們過來住下熱鬧幾天,日子就這麽安閑地消磨了。父親說南風熏人軟,夏宜坐著臥著看山看水看雲看花。我想極是的。

在晉中,六七月的夏是最好的,進入八月天漸漸變短,也變得清而高曠,就帶了秋的氣息了,一早一晚就需要添加衣衫了。等到夜裏聽到蟋蟀彈奏的樂聲一聲比一聲低時,就知道一年的夏已經過去,又要入秋了。


 

我愛夏,尤其愛夏夜的蟲鳴聲和清早的鳥鳴聲。

我不知道蟲子是何時開始它們的音樂會的,我晚上睡時,聽到它們正熱鬧地進行大合唱,奏它們的樂, 早上醒來,就換成鳥兒的歌聲了。有時睡得晚,到夜裏兩三點中,蟲子們還沒停歇。四五點鍾我睡意朦朧中,似乎鳥兒們就唱起來了。我一直不確切知道一天裏它們的音樂會具體開始結束的時間,也沒有探究過一年裏又是何時開始何時結束的。我猜測一天裏似乎蟲聲方歇,鳥兒就在開始接著歌唱了。詩經裏寫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農曆十月相當於十一月,算深秋了。我曾在十月見過一隻小黑甲蟲登堂入室,在牆根下踱步,它的鳴叫聲和它的敏捷又威風凜凜的樣子使我知道它是一隻蟋蟀,我不由歡喜地叫出來。可是我注意到的蟲聲隻是在夏夜,從小我以為的這世間美妙的樂音,是和夏聯係在一起的。但也許春天它們也叫吧,反正詩裏是寫了。

除去那一名不速之客,我也從沒見過這些音樂家的身影,不知道它們是在哪裏開辟出它們的舞台的。我隻在書裏見過它們,知道夏夜裏是它們這樣一些鳴蟲在叫:有蟋蟀、蟈蟈、油葫蘆、金鈴子、紡織娘、灶馬、螻蛄,有蟬,還有蛙。蛙聲有時好似大提琴,是低沉的一兩聲。有時又很洪亮,不斷地響起。蟲和蛙應該是勢不兩立的死敵,但它們又齊心協力一起來開演唱會,音樂使它們暫時和解化幹戈為玉帛了。這些天才的音樂家們我熟悉的隻有一兩種,真可謂孤陋寡聞。我隻能一麵聆聽它們的樂聲,一麵想象——蟋蟀是住在土窠裏的吧,蟈蟈是躲在草叢中的吧,蟬是藏在樹上的吧?蛙是蹲坐在池塘裏的吧?那麽,紡織娘呢,金鈴子呢。紡織娘究竟怎麽紡織呢,它吃飽了南瓜絲瓜的花瓣兒伏在瓜藤下,會織出什麽呢。金鈴子的身軀真是金光閃閃,鳴叫起來真是如同金屬鈴子的響聲嗎,它又棲於何處呢。 若是在蘆葦間,灌木叢,庭院田舍的綠籬上,或者冬青樹的枝頭葉下,那該是多麽美麗的景致呀。灶馬是常出沒於農家的爐灶邊的吧,或者磚瓦的縫隙間,那它一定是喜愛溫暖的居家蟲了。你煮飯灑掃時有它伴著你,在你耳邊唱著歌,你便不會覺得悶了。油葫蘆因何叫油葫蘆呢,因為它的樣子像油亮亮的葫蘆嗎,還是因為它愛吃油呢,把它和真的油葫蘆放在一起,我們會不會分辨不出真偽呢。螻蛄長得一定難看吧,它的名字看著就使人害怕呀,讓我情不自禁聯想到骷髏。

我聽得出蟲子們的樂是合奏的交響樂,但我一直不確定我窗前的鳥兒們的樂音也是和音呢還是一種鳥兒的多種變音。鳥兒們的花腔是令世界上一流的歌唱家都感到遜色的。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真是的,在寂靜的濃鬱的綠的白日裏,在寂靜的烏壓壓的暗黑的夜裏,切切嘈嘈高高低低的蟲聲和清脆婉轉的鳥鳴使得天地更加遙遠了。這些美妙的歌聲樂聲,這些自然賜給我們的天籟之音,是我在盛夏裏的享受,伴著我的夢,伴著我的醒。

 

秋風起了,秋天來了。

清秋與盛夏起先很難分辨,隨後突然一天你就覺察了。夏你仿佛在一場夢裏,你睡夢中夏用它厚實的綠意包圍著你,鳥雀蛙蟬用歌聲愉悅著你,南風用她的手輕拂著你,你安睡著,在靜謐的盛夏的夢裏。

 

到了清秋,你在夢中分明感知到了綠帳由厚變薄,你微微覺得涼了,你漸漸醒過來,失去了濃鬱的綠的包圍,沒有了夢裏熟悉的氛圍,你感覺夢醒後的悵惘和孤單了 。哪怕隨之而來的仲秋給了你鋪天蓋地的錦繡幃幄也不能將你溫暖,當絢爛的色黯淡衰敗,隻剩下蕭蕭的葉肅肅的風綿綿的雨,暮秋來臨,你變成人在天涯衣衫單薄的飄零客了。你感到孤立無援。當天地愈來愈裸露,及至到了十一月份的秋末,西風做完它的清潔倏然離去了,一切都停歇安靜下來,你就徹底凍僵了。等冬天用它豐盈的白色再次充盈了天地,你便又在另一場夢裏了。

 

一年中天地的動靜便如此交替,四季裏春秋是動的,春如孩童,東風和著小雨和潺潺的溪流一起笑著,鬧著,跳著,奔跑著,滿目生氣,秋如中年人,性情或者冷淡,或者熱烈,還兼有暴戾,冷酷。他們向你展示著他們成熟的的威力和成就。夏冬是靜的,夏像溫文爾雅的困倦的青年,冬如睿智的安詳的老人,春秋是七彩色的,春是淺的黃,嫩的綠,淡的粉,柔的白,春是垂髻之年的姹紫嫣紅,秋的顏色是濃的化不開的,老的,沉鬱的,厚重的。而冬夏是單色的,隻有迢遙的白和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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