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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樂

(2022-02-19 10:43:56) 下一個

清平樂

 

       我的青春時光是在別處度過的,不在自己的家裏。然而那又是我的另一處家,另一處安寧靜謐的給了我幸福人生的地方。那一處地方,也有我深愛的親朋好友,他們或陪伴著我,或照顧著我,或愛護著我,使我從小就知道人世間情誼的珍貴與美好。

 

  我高中進了文科的重點中學,學校正好在我大姑姑住的區,父親和大姑父商議後,我便離家去了大姑姑家住。大姑姑的家是在一個機關大院裏,房子的建築格局是一排排的一個個緊挨著的小院子,左右鄰裏隻隔著一堵牆,前後鄰居隻隔了一道巷。巷子嚴格說來,隻有幾尺寬。每家格局類似,依照住戶的官職級別稍分大小。每家的庭院布置也相似,從前門到正屋一條石板路,路兩旁兩塊地,有人種花,有人種菜,春夏總是生機盎然,也有人還養了雞,還有人養了豬和兔子,貓狗都太尋常了。

 

  大姑姑家的左鄰右舍都是姑父的同事,逢著節日互相都要請客,我作為姑姑的孩子也隨著做客做主人,在姑姑家的三年時光裏認識了他們熟悉了他們。我忘了左鄰的姓名,隻記得是位高大威嚴的伯伯,夫妻不睦,妻子看著像母親,養有三個兒子,愛酒飲,每逢醉酒便和小兒子商量說等兒子長大就要離婚。小兒子那時應該是十三四歲的樣子。但後來好像小兒子長大他卻不幸中風,全是憑他老弱的妻全心全意照料他。婚自然是沒離,他隻是更加頹唐了,不久便病逝了。如果說左鄰隻剩了輕淺的記憶,右舍則深刻異常,今日想來猶使我感到溫暖和光亮,不由地微笑。這一家人姓常,常伯伯有兩個兒子,小兒子當年十歲左右,不愛讀書頑劣異常,大兒子已經讀大學,從小聰慧過人。但以往數次我去姑姑家做客陰錯陽差從不曾有幸見到他。常伯伯沒有女兒,見了我常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要我做他的女兒,他知道了我要長住時高興得手舞足蹈。我到的當晚剛一放下行李他的電話就到,說他看到我到了邀請我去他家做客。常伯伯似乎最愛看我一本正經說話的樣子,總是樂不可支的等著我說,多謝常伯伯的盛情和厚愛。但我暈車了,需要休息,不能赴宴。改日再登門拜訪。我握著電話想像著他為老不尊的樣子,有些氣惱。後來才知道我看來老頑童一樣的整日無所事事的常伯伯,卻居然是個曆經三朝不倒的老臣,按父親的話講簡直就是一隻老狐狸。常伯伯時任區辦公廳主任已多年,口碑政績甚佳,與常伯母也伉儷恩愛,是一時官場業界的典範。他笑口常開,隻有一個小兒子常氣得他火冒三丈七竅生煙。然而他的小兒子見了我卻如同老鼠見了貓兒一般,我住的三年裏替他修改了甚或寫了三年的作文,因之他對我始終服服帖帖百般討好,被我表弟鄙視至極,說起小常二一臉不屑。我終於見到常家大哥是高一的寒冬臘月的一個傍晚,臨近寒假,常伯母有事不能及時回家托我去轉告小常二。我進門後見有人睡覺以為是他就先訓斥他懶惰後指責他愚笨,說到一半隻見床上臥著的人慢慢坐起來,含笑看著我一言不發。等我發現錯時,他放聲大笑,忍俊不禁說到,是妹妹吧!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哪!我頓覺羞愧轉身疾走。第二日,他送了一本書過來賠禮,是我喜愛的戴望舒的一本小集子。看到我在讀叔本華尼采的書便轉回去拿了他寫的論文來給我看,我翻著厚厚的稿子看到新儒學就和他辯駁起來。如此閑談幾日, 我獲知他原來是我哥哥的同窗好友,便對他更加親近且放肆。隔幾日我哥哥來接我回家,得知我竟然批評常大的高論,遇到常大哥兩人相視一笑後,我哥哥拱手說,家妹年幼驕縱,不知天高地厚,得罪得罪。常大哥握拳回禮,令妹率直,無妨無妨。常大哥其貌不揚,但機敏自信,言談有物,使人敬佩。他後來輾轉京城,娶了一房同窗的嫂子。我在京城偶爾遇到他,他還是愛教導我戒驕戒躁戒沉戒靜,使我無所適從。

常大有位堂兄,人稱大常二。常二哥的出場堪稱驚才絕豔。開學不久後的一天,初秋的薄暮時分,回家時看到一貫讓我畏懼的常家養的大豬站在路中央,一位衣冠楚楚的年輕人正和大豬兩軍對壘。見到我經過目不斜視地說,等一會兒,我把它趕進去,小心傷了你。我於是站了看他,隻見他手執柳枝,一呼一喊一進一退一揮臂一揚手,行雲流水趕豬進圈。我看了暗道一聲,好個弓馬嫻熟,好個一氣嗬成。隨後他向我微微示意,然後進了常伯伯家,再然後傳來燒火聲切菜聲鍋鏟的碰撞聲,等聞到飯菜香時我忍不住過去探視。又見一個短衫赤膊的人立在灶前,黑發玉麵,煞是好看。再看桌上米飯晶瑩,菜色紅黃黑綠相間,也煞是好看。他見我疑惑,解釋說 ,他是常伯伯的二哥的兒子,外語學院畢業後分到我們學校做老師。借住嬸嬸家,回來的早便替叔叔嬸嬸先做飯。常二哥豐神俊朗,又溫柔可親,在我們學校一時風頭無兩,很得女老師女學生愛慕。女同學得知我得天獨厚住得離他近連我也順帶親近起來,托我魚雁傳書。我不勝其煩隻得如實相告,二哥雖然年輕其實是有家室的。當時我不能明白的是,二哥為什麽娶了二嫂那樣的妻。我家裏哥哥姐姐嫂子姐夫多有美人多見美男子,常二哥絲毫不遜色於他們,更難得的是常二哥有子都的美色,卻似不自知,仍然舉止謙和。非要品評,隻是多了些許拘謹少了些許從容,令他的風度稍減。二嫂不客氣地說,是個切切實實的黃毛小丫頭,不光頭發是黃的,臉色亦是黃的。我雖然尚年幼,然而古舊的思想觀念根深蒂固,認定年貌相當情投意合才是好姻緣,在宴席上第一次見二嫂站在二哥身邊的時候不免生生為二哥慨歎惋惜,對二嫂諸多挑剔憐憫,後來為了二嫂和同學不睦也頗令旁人驚詫。我的一位女同學是英語課代表,課後常有作業交給老師。有時候送了作業並不馬上離開,反而要問許多問題。這時候二嫂為了不影響二哥的工作便站在外麵似個丫頭一般地等,還有個小女兒也怯怯站在她身邊。我知道了就會趕過去對我的女同學不假辭色反複催促,直至怒目而視逼她離開。我在屋外陪著二嫂安慰她時,她往往紅了臉,握著我的手不知不覺握得很緊。我的手之後便會由白轉紅疼一陣。但二嫂隨後會做好吃的酬謝我。吃飯時我滿腹惆悵地看著他們 ,替她憂愁。那時常二哥在學校裏有了自己的房子搬出了常伯伯的家,有一陣我經常受邀去做常二嫂的門神和食客。但二哥倒是位君子,始終有禮有節並沒有鬧出什麽不好的事。再後來我偶爾去探他們,看到二嫂去了戒心神情放鬆下來,也長胖了長高了,她種了菜種了花,門前一畦春韭綠,幾株海棠紅。小女兒也漸漸長大,膽大活潑了許多,二哥還是兢兢業業教著書,我心裏也輕鬆下來。二嫂的閨名是良淑,也真是位賢良淑德的人,他們夫唱婦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過得平淡踏實令人羨慕。我手裏的信和卡片積了厚厚一遝,遲遲也沒有送出去一封一張。如今我回憶起時有些懷疑我當時的做法究竟是對還是錯。因為我從沒有從二哥的角度為他著想過。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我的女同學正值豆蔻,容止可觀,比之二嫂確實和二哥更為般配,常二哥雖然從未表達過什麽,也許終究是縱然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如若把二哥的婚姻比之胡適之先生的,胡先生也曾和他傾心愛慕的陳衡哲女士真摯相戀過,更不必提胡蘭成了。常家的子侄待我極親熱,常伯伯認女雖每每遭我嚴詞拒絕,但他從不氣餒屢戰屢敗屢敗屢戰,一直到我畢業離開和我灑淚而別。

三伯父家恰好是大姑姑家的後鄰。透過姑姑家的後廚房的窗三伯父家的綠色大門赫然在望。三伯父家的孩子俱已成家立業,三伯父也已離休賦閑在家,過著含飴弄孫的悠閑日子。我有兩位姐夫是王姓,四姐夫和六姐夫。四姐夫是三伯父的嫡親二女婿。三伯父家的四姐姐板正方嚴不苟言笑,生了個男人的性子,有個男人的名字——師宰。四姐夫何平,風流俊秀軟語溫柔,與四姐姐正好恰恰相反。四姐夫喜調笑,他形容有身孕的四姐姐,王之師啊,威武又雄壯。家裏吃飯假如六姐姐六姐夫來晚了,他又說,南望王師又一年啊。被人問到王師北定中原日當如何時,他笑嘻嘻擲地有聲地回答,祭祖請客。他知道外子陳姓後,寄言說,陳國有公子偃師,師字輩的女兒們一貫蠻橫跋扈,這一次全指著這位小弟扳回局麵了!四姐夫一口天然的編貝一般的白牙齒是他最為嶽家稱道滿意處。我知道三伯父是不滿他的,說他嬌縱輕浮,沒奈何四姐姐非要嫁。但四姐夫對四姐姐是極好的,言聽計從百般維護,從不讓四姐姐在婆家受半分的委屈。他家裏一家子基督徒,父母並兩個妹妹,隻他是個異端,愛發表歪理邪說。去四姐姐家做客能看到奇異的景象,仿佛隻有四姐夫是活人,別的人包括四姐姐都不言不語安安靜靜,像木偶人一般,牽引一下才動一動做個表情。四姐夫愛在嶽家呆著,四姐姐愛在婆家住著,又正好反了。二姐姐是姐妹中風華絕代的佳人,豔若桃李冷若冰霜,顰笑之間動人心魄,獨獨對我和藹,對四姐夫寬容。四姐夫如春風拂麵,所到之處,能令百花盛開。四姐姐與四姐夫夫妻和順,周末回娘家來,晚上我們一起吃酒後,我就睡在三伯母家,四姐夫需去姑姑家借宿。四姐夫就一邊走一邊控訴我害得他夫妻分離。但他們偏偏子嗣艱難,四姐姐流產數次,保胎所得兩子皆為女兒,智力也不足,看著木木呆呆的。三姐姐的女兒少卿娥眉入鬢,眼波流轉,兒子劍眉星目,唇紅齒白,四姐姐見了外甥們總要多抱抱多親親,看著令人傷懷。三姐姐是四姐姐的親姐姐,對四姐姐反倒不如對我親熱,有些冷淡也有些微詞,也許是性子不合的緣故。三姐姐團團臉,她的眉最是好看,黑而長,襯得一雙眼睛極有神,然而唇極薄,顯得冷。三姐姐確是我們姐妹中最能幹最知道審時度勢的人。三姐夫李鳳卿,俯仰也有公卿之姿,品貌端正處事周到,很得長輩信賴也得平輩敬重。家裏事情一應大小都交由他打理,他俱能辦得妥帖。我父親很是看重喜歡他,說子弟中論辦事能力沒一個及得上三姐夫的。三姐姐因之很是自得。三姐姐四姐姐的親兄長我的三哥,是個值得濃墨重書的人。三哥師曾身長七尺,俊朗威武頗有將帥之相,但卻不學無術,天天脂粉堆裏混著,是個繡花枕頭大草包,和曾參沒有半分的相像,從未聽他作過一句金石之聲,平日裏見了人總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日子也一向過得渾渾噩噩。他出身工農兵大學生,不會解一元二次方程被我們傳為笑柄,他的親事也是笑談。相親原本看上的妹妹,入洞房的卻是姐姐,這樣的李代桃僵令他憤怒,然而轉身他又屈從於母親的淫威,老實窩囊地過起了日子。問起他他一笑作答,母親自然有她的道理,做兒女的從了就是。自然三伯母看中的是姐姐的才能性情,三哥看上的不過是妹妹的美貌罷了。我的三嫂個子矮小,容貌中常,性子爽利快言快語,她嫁過來不負眾望將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條,生孩子也是先開花後結果的完美方式,一女一兒,女兒和三嫂自己一樣伶俐,兒子和三哥一樣溫和,很令婆婆滿意。但三哥婚後卻不愛回家,常常東遊西逛。他最愛賴在我們家和我們廝混,看閑書講笑話。他年紀老大,看的也非聖賢書,隻看打打殺殺的武俠。我向他借書,他就搬了一大紙箱的溫瑞安,金庸,梁羽生,古龍給我。我們住在同一個宅子裏,進了大門轉過照壁分成兩個院子,他住的是西院我們住的是東院。到了吃飯時候,我的小侄女過來請他,他推三阻四不肯回去,回去了不是嫌棄菜淡了就是挑剔飯不合他的口味。有一次怒氣衝衝去而複返說是嫂子明知道他吃餃子是蘸醬油卻給了他醋,他摔了盤子跑了回來。嫂子又遣女兒送了一盤過來,卻被他吃了個精光。一邊吃一邊對我讚歎說,真是不錯。妹妹來嚐一個。他勉強當著個工廠的工會主席,一個月隻需上一兩天的班,月初去應個卯,月底去放場電影活躍豐富群眾的業餘生活。放電影是三哥的唯一專項才能。四姐姐的婚禮上讓他放映電影,他千挑萬選後放的是十二寡婦征西。大紅喜事一片慘白。賓客們狐疑不定竊竊私語,他被三伯母當眾好一頓責罵訓斥。妻兒站他身邊都替臉紅,他倒毫無羞愧之心。辯說楊門女將個個巾幗英雄,自己的姐姐妹妹也不比她們差,妹妹就是穆桂英。獨不想天下父母寧可女兒普通無能,也不願女兒年紀輕輕守寡做寡婦。這哪裏是吉利話分明是詛咒。在場的長輩們那一次無一人去替他說情。後來三嫂意外中風過世,他看上去也毫發無損,不久後又另娶。我隻當他是個薄情寡義之徒,但他對續弦之妻情深意重,夫婦恩愛,對繼子女也視如己出,凡事與自己的孩子一視同仁。我有一次問他,他正色回答,那一位是我娘的媳婦,我得敬著她,這一位是我的妻,我得愛著她。原來三哥不光不糊塗,倒是個忠孝兩全的人物,不由讓我們刮目相看,從此再不敢小覷他,對他敬重了起來。他和新嫂子又生了一個小兒子,成了我們家最多子多福的一個人。三伯父與三伯母也是有趣的人物。三伯父愛棋成癡,年輕時不務正業背著棋盤四處找人對弈,解放後才不得不正經嚴肅起來。三伯父少年喪父,是跟著他的四叔我的祖父長大的,娶的妻子也是祖母給他選定的。三伯父不愛多言為人冷清,三伯母卻熱忱好客,是我們家巾幗不讓須眉的人物。三伯母養了威風凜凜的一隻大貓,稱作黃將軍,乳名虎頭,身形巨大,父親送外號黃袍怪。虎頭來時奔騰縱躍如黃風刮過,施施然如猛虎下山,堪稱貓中英雄豪傑,無半分貓兒媚態。不用喂食,自力更生靠捕鼠吃雞為生。伯母每見了剛捕殺生吞完家禽嘴邊還帶著雞毛的虎頭,教訓它說,吃便吃了,還要帶個幌子出來,生怕人家不知道。快去洗幹淨了小心惹禍!貓兒似乎聽懂了便坐下來開始伸爪子洗臉。後來果然有養雞的人家拿了證據替雞來討公道,我的三伯母,南城康家的三小姐發揮她爹的名辯精神說,黃鼠狼偷雞全是天性,無可指責。鄰居大驚失色,半天才反應說,您那是貓,不是黃二仙。三伯母看看蹲踞一旁的虎頭說,這樣大的貓,做虎都做得,您擔待,就當它是黃二仙罷!鄰居聽罷竟然訕訕铩羽而去。三伯父知道了歎口氣說,殺生太多恐不得善終。果然幾日後虎頭橫屍門前。三伯母抱了痛哭道,可惜你生不逢時,沒有生在王侯將相家,不然都可上陣殺敵。我那一次真正領教了她的伶牙俐齒,簡直是強詞奪理。我的可愛的三伯母在我讀書的三年裏總有熱茶點心備著,我下午課間休息的時候可以帶著朋友享受她的下午茶。她愛熱鬧愛宴客,正月裏的宴席在三伯母家開得最勤,我的父母北上在伯母家耽擱得時間也最多最長。她還愛做紅娘,撮合了好幾對晚輩。

我的二姐姐住在不遠處的另一個機關大院裏。她的年紀和我母親應是相仿,是大伯父的二女兒。二姐夫風度翩翩儀表堂堂眉目自然含情,曾是空軍的飛行員,但卻擅自退了役轉回地方掛了閑職,毀了自己的大好前程。二姐姐凡事爭強好勝,便對二姐夫多有指責不滿。他們的家屋宇廣大,兩個大孩子讀書在外,隻有一個小兒子又靦腆,看著比別人家冷清了許多。我讀高中時大伯父大伯母已經仙世多年,大姐姐身體不好,二姐姐便長姐如母做了家長。到了年節時,大哥二哥四哥就一齊聚到二姐姐家來,是二姐姐家最有煙火氣的時候。大姐姐生得端莊雍容,大姐夫姓柳,性子也如柳枝一樣綿軟,說話也綿軟,輕言慢語,溫吞絮叨,走路也慢慢騰騰,急性子的人見了恨不得推他幾步快走。我記得我小的時候去大伯父家拜年吃請,大姐夫見了年紀比他小的我父親要低頭喚五叔叔,他總是磨蹭忸怩再三不肯出口,父親笑說一句,罷了!但大伯父麵沉似水,他不敢忤逆泰山隻好尷尬陪著笑,蚊呐一般含混過去。吃飯時分桌任他年華老大也無緣上席,他便唉聲歎氣地抱怨。我們家未出閣的女兒地位尊貴,我隨著父親坐著反而覺得拘束,請求大伯父允大姐夫和我置換位子,大姐夫私下對我誹謗說,這家裏的老規矩得改改了,都解放三十年了!我就反駁他,唐家最開明,你見過誰家女兒和男子一樣入族譜,用一樣的字輩排行?他和大姐姐育有三子,老來又添一女,愛如掌上明珠,三個兒子倒像是抱養來的。大伯父說大女婿糊塗昏聵,我父親說大姐夫是個囉嗦不過的人。大哥大嫂是家裏的一雙璧人,當得起“積石如玉,列鬆如翠”。大伯母家隻有二哥“郎豔獨絕,世無其二”,是我們家裏的怪人,總顯得別扭倔強。按照醜到極致便是美到極致的觀點,二哥也是另類的美男子。隻是這樣的觀點當時無人認同,相親時他眼高於頂看不中人家,人家也不親睞他,婚事耽擱的要出家去。後來終於找了一位也具有另類美,粗笨直楞口拙的嫂子,倒也琴瑟和諧。奇異的是他和大姐姐二姐姐大哥四哥一母同胞,四哥雖也不如大哥那般出色,但也不像二哥那樣特別。真是龍生九子各個不同。每逢我們老老少少濟濟一堂聚著吃飯時,二嫂總有些訕訕,二哥總是怏怏不樂的。

 除了年節,我日常的起居是隨著大姑姑的。大姑姑眉如遠山,目如秋水,嫻靜淡漠,慈愛寬容,是我的第二位母親。她是位中醫,喜歡種花草,養小貓,注重養生,生活規律,勤儉持家。每日黎明即起,灑掃庭除,晾曬草藥。我好逸惡勞,好吃懶做,假期裏尤其晨昏晝夜顛倒。姑姑隻是容忍,從未苛責強求。隻是偶爾說,妹妹這樣以後怎麽做人家媳婦呢?好似有些日子總在下雨,我在窗前坐著望著窗外的雨一坐一個上午,一個下午,一個晚上,還纏著姑姑請求種植芭蕉,我對她饒舌:我父親推崇林逋的秋山不可盡,秋思亦無垠。碧澗流紅葉,青林點白雲。涼陰一鳥下,落晶亂蟬分。此夜芭蕉雨,何人枕上聞。我曾評說隻是顏色分明,倒不太關芭蕉的事。我愛馮延巳的風淅淅,夜雨連雲黑。滴滴,窗下芭蕉燈下客。我愛白居易的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聲。我愛杜牧的芭蕉為雨移,故向窗前種。二表哥見了說,表妹整天打坐冥想地修仙,這幾日是走火入魔了?姑姑聽了也笑。但卻吩咐小表弟日日向我請教功課。其時我十五六歲,正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時候。我與姑姑日夜相伴,一老一少,一靜一動,相得益彰。大姑父工作在外,一月歸家一次,每次回來在家,兒子們膽戰心驚,我也不自在。我們個個噤若寒蟬,家裏鴉鵲無聲,等到他複離開大家才都鬆了一口氣,恢複了歡聲笑語。大姑父如托塔李天王,健碩魁梧,是中國煤炭專業的第一批大學生,能打籃球,一手行草也寫得瀟灑,並不是半分文墨不通,奈何不入祖父的法眼,道是有緣卻無緣,一生為祖父所不喜。偏偏姑姑所生三子都隨姑父,個子高大卻無風雅之姿,是我們家的另類粗人。大表哥二表哥小表弟對我的友愛,不亞於我的同胞兄長,我們自幼同吃同住,大姑姑每有分配不足,獨獨偏向我,隻因為我是唯一的女兒。表兄弟們從無說法。我的大表哥外號貓殺手,性子魯莽衝動。大姑姑不同於三伯母,養的多是小貓,卻也都死於非命,都是被大表哥殺死的。兩隻小花狸貓一隻在花下躲陰涼時被大表哥穿著雨靴一腳踩死了,一隻被他睡得沉了翻身時壓死了。小表弟是鴨子殺手,春天大姑姑買了剛剛孵化沒幾天的小鴨子放下就走了。小表弟看了覺得鴨子不該養在紙箱裏,是該養在水裏的。於是他就放了一大澡盆的冷水把小鴨子們都放了進去。但鴨子們拚命掙紮,他奇怪鴨子竟然不會遊泳便耐心一隻隻去教。花了一中午的時間擺弄來擺弄去的,等我覺察勒令他搬回紙盒時 ,八隻裏七隻已經奄奄一息,唯一幸存的一隻到晚上也死了。他內疚自責得很,說自己也像哥哥一樣是身背數條性命的殺手了。小表弟能言善辯巧舌如簧,口才極好,寫的文章卻幹巴巴的,議論文的寫法簡潔洗練的匪夷所思,令人目瞪口呆歎為觀止。他寫論失敗是成功之母,第一段寫因為成功是從失敗來的,沒有失敗就沒有成功,第二段寫所以失敗是成功之母。我看了建議他把因為所以直接改用數學符號來表示,然後交給數學老師,請數學老師來證明一番。他狡辯說,能用兩句話說清的何必用三句來說。二表哥是最像母舅家的,懶散從容,也沒殺過生也沒害過命。他也像他的舅舅一樣喜交友。二表哥的朋友們總愛聚在大姑姑家,加上我日常往來的友朋,大姑姑家門庭若市,整日車如流水馬如龍,無限春風裏訪客絡繹不絕。暑假裏我回家探望父母稍作停留即返回姑姑家。離開不過短短數日,朋友們已寄了信來催促,三人行必有我師,師七胡不歸?這是與我最要好的兩位。其中一位叫瑞雲的能寫複雜到難以找到主謂賓的長句,夾在盧梭的懺悔錄裏你難以分清哪句是她的哪句是盧梭的。她不像漢人,皮膚雪白頭發淡黃而微卷,性格平和大度,與我大姑姑極為相似。我曾認真勸說她嫁給我二表哥作我姑姑兒媳婦,必定沒有婆媳問題,可惜我二表哥太庸常。另一位嬌憨美貌,是學校裏冠絕天下的美人,名字也取得妙,正是豔君二字,後來嫁了我們的師兄文雋。我們三個同出同進形影不離。豔君其時有位追求者,元清,善下圍棋,是因病留了一級插到我們班裏的,與我二表哥也相識,故而也常來姑姑家湊趣。然而在那樣的熱鬧中,我卻漸漸感到寂寞了,因為還沒有天梅的消息。

天梅是我二姐姐的長子,是我的外甥,是我友朋中最相得的。天梅美姿容,斯文典雅,欣長瘦削,其人岩岩若孤鬆之獨立,卓卓如野鶴之在雞群。他與我年歲相仿,隻長我十個月。二姐姐住在不遠處,奇怪的是我與她的孩子們以前竟然素未謀麵,隻是聽說知道他們。正月裏親戚宴請都是熟客,隻有兩個人是生分的。見過禮都頗感詫異。我堅信我們第一次相見是在我姑母家我十五歲時,但天梅後來回憶說他見過並且記得我。第一次見是幼時在我大伯母的喪禮上,第二次是幾年前在三伯母家,他見到兩位漂亮的小姑娘竟然是他的長輩,然而我全然沒有任何記憶。但當時雖初見卻感他熟悉親切,如同故友重逢一般。

 那一年頭一天在大姑姑家聚過第二天便轉到三伯母家 。三伯父也遵循我們家的家風,和我父親有一樣的惡習,喜歡在宴席上考教子侄的功課。說到崖山之戰陸秀夫的氣節,便點名讓我講宋遼金。我最恨不讓人好好吃飯,便回答還沒學過,需要等秋後老師才開講。三伯父停箸默然不語,氣氛一時凝滯。天梅朗聲作答替我解了圍。他言語不多,然能一語中的。那一年三伯父家所派紅包沒有我的份,天梅得到雙份都給了我。那一年臨別時他說我寫信給你。但直到六月我才收到一封不明所以的信,到他暑假回來見了麵問起來,我才知道並非他言而無信,而是前麵的信都寄丟了。問他寫了什麽,他細細講,先說古彭城乃形勝之地,自古兵家必爭之重鎮。我打斷他笑說雲中漢中荊州襄陽亦然。又說他前年九月初九約了同學去雲龍山登高,想到獨在異鄉為異客,問我有沒有去爬山。再問另一信,他說囑咐我不可荒廢光陰,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我笑說我不去他的學校,故而不用太努力。他並不惱怒,依然溫和地回憶第三封信,我不由誇他的記性和我一樣好。當時我們當時正值少年,三伯母見了我們在一處言笑晏晏總是無端感慨,可惜連著親。

天梅送過我一些小玩意兒。他的禮物並不貴重然而總是別出心裁極合我的心意。是年他去山東曲阜實習回來送了我一方青玉印章,雖然刻工粗糙,但印心鐫著我的大名我很承他的情。隔一年回來送了我一套新版大開本的紅樓夢,因為我曾向他說起同學借了我的紅樓夢未還。他去了南京,還撿了一塊通紅圓潤的雨花石給我。高中的末一年,我收到的是一雙球鞋。他鄭重對我說,千裏之行始於足下。

 我們從相識起常是一起過七八兩個月暑假的,每到六月我便開始猜測期盼著他的禮物。但是比他的禮物更讓我歡喜的,是他總是穿過五月的春光,穿過重重花蔭,叩響門環,在盛夏裏與我在樹下花下談天。彼時開始我正襟危坐,一派長輩氣象。他含笑問我,七姨這樣累不累?我看看他歎口氣,極累,賢甥,快斟茶給我解乏。然後兩個人笑做一堆。我們暢談古今,縱論西東,尤愛追憶六朝繁華,細數煙雨樓台,品評名士英雄。他也曾與我攜手穿行於上元節街市的熙攘人流中,看燈火輝煌星辰璀璨,我們也曾把臂同遊於春日郊外的曠野。我們常常相約嬉遊,有一次雨夜被阻在外,雖有許多同學在旁相伴,當黎明時分各自歸家時,我隻見姑姑家大人似乎徹夜未眠,嚴陣以待,待我解釋並非隻是我們兩個後,才放了我去睡。我昏睡醒來時已是黃昏,父親立於床頭,一言不發。原來我們夜不歸宿使父親震怒不已,他趕來一邊申斥二姐姐教子不嚴,一邊親自押我歸家,禁足半月,不許我與天梅再有往來。以後見麵皆要請示,來函去件皆被嚴查。直至他娶妻生子長輩們才終於鬆了一口氣。父親母親幾年來明裏暗裏的告誡,姑母伯母們的暗示提醒,原來都擔了好大的心。他的婚禮也不許我去,隻有三伯母在婚宴後來看我,陪我默坐許久,告訴我說,你姐姐們說那個新媳婦真是不如我們的妹妹,配不上天梅。彼時我其實並不傷心難過,隻是感到山長水遠的寂寞。從此,再沒有人穿過五月的微風,穿過重重花蔭,叩響門環含笑佇立在我眼前,在七八月的盛夏裏同我品茶,與我談天,教我勿與生人飲酒。從此,再沒有人像長輩一樣約束我督促我,像玩伴一樣照顧我取悅我,像朋友一樣關懷我愛護我。我的青春少年時光裏隻剩下孤零零的自己了!以後我隻身遠行,再未見過天梅。十年後的一天朋友有一次向我說,天梅見她欲言又止終不曾向她問起我一句。想不到我們竟疏遠至斯。我們終未能去往淮左名都竹西佳處,終未曾共賞二十四橋明月夜。這麽多年,我偶爾會夢到他,夢裏還是有別樣的溫暖。

 我的親人們,朋友們,我離家去國二十載漸漸與他們疏了音訊,隻從母親處輾轉聽到他們的消息,或好或壞,雖然難過或者歡喜,卻沒有了切膚的深痛,或許因為我長大有了自己最關愛的人,又或許因為離得遠時間又太久遠。然而終於有一天,所有黯淡了的時光像閃電一樣劃過我的眼前,舊日的記憶如潮水一般洶湧而來將我淹沒,我仿佛猛然從夢裏驚醒。我的親人們如落葉一般地凋零,我的父親離開我了,三伯父走了,二姐姐也不在了,三伯母纏綿病榻,大姑姑也不好。這樣的景況令我傷感惆悵。我懷念著那些遠去的時光,那些遠去的舊日的好時光,如流水如閃電一樣一去不複返的舊日的好時光 。 人世倥傯,人生如夢夢如煙,願我們各自平安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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