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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懷鄉病

(2022-02-19 10:43:48) 下一個

             我的懷鄉病

 

 我的台灣朋友自嘉義歸來後,在寫給我的微信中說,“李鵠店有包鹹蛋黃的食品不給宅配,另外廚藝群有人提到的佳德也不錯,他們有名的是水果酥。像犁記或是李寶春。 但説真的,這些都不是我的喜好,在台灣,我就喜歡水果,吃了很多琵琶, 蓮霧和百香果... 琵琶錯的太厲害了,是枇杷。 蓮霧清脆微甜。台灣大概也就水果和家人,朋友令人懷念了。”

她提到的這些果名使我驚訝,引著我去查尋,我於是驚訝地認識了一些被賦予了美麗名字的我從前從未品嚐過或見過甚而從未聽說過的水果。

枇杷又叫蜜丸,金丸,因狀似琵琶而又得名琵琶果。蓮霧,又名天桃,顏色有暗紅色、淡紅色、綠色、白色,人們把它視為消暑解渴的佳果。百香果是以汁用為主的水果,其果汁色澤鮮豔,天然色澤介於檸檬黃與橙黃之間,濃鬱的香味集番石榴、菠蘿、芒果、香蕉等多種熱帶亞熱帶水果的香味於一體。釋迦牟尼果簡稱釋迦,顏色淡綠因形似佛陀頭而得名。榴梿和山竹被稱為夫妻果,一王一後果中占盡風流。山竹又名鳳果。

蓮霧的名字是初次聽說,百香果也僅僅第二三次聽說。釋迦更是我聽都不曾聽說過的。這些熱帶水果原產地大多是馬來西亞南洋一帶,隻有枇杷原產中國東南部,也隻有枇杷是我從小熟知的,但也隻是在書裏反複看到過。迄今我隻吃過川貝枇杷膏。有人說蓮霧最適宜在酒足飯飽後食用,取其爽口,我想是的。釋迦果綿軟香甜,應該適合沒牙嗜甜的老人家。百香果的內裏看著是不敢恭維的,簡直一塌糊塗,然而外表卻也好看,營養又極佳。書上說百香果是天然的鎮定劑,可以誘導自然入睡和深度睡眠,幫助消除頭痛暈眩,能舒緩焦慮抑鬱神經緊張所引起之所有不適感,還能治療脹氣幫助消化。聽起來是神奇無比的果子。 建議有此類病症的人不妨多吃吃以觀其效。榴梿傳說有時被用作刑罰的刑具,似乎令中國的丈夫們畏懼,見了要退避三舍。有妻子愛吃的欲購買時丈夫也會盡量小心翼翼地勸解,氣味太衝不買為佳吧。我不知道此傳聞的真假,但是榴梿的形狀確比搓衣板別致了很多。隻是用榴蓮浪費錢財,一個榴梿在北方所費不菲。山竹結果一般需十年,在一年四季都盛產新鮮水果的熱帶地區 ,山竹卻每半年隻產一次,在人間,快如西王母的蟠桃一樣耗時耗力了。但山竹有降火的功效,能克榴蓮之燥熱。且味道濃鬱,清涼甜美,口感柔和,也有藥用的功效。可主治脾虛腹瀉、口渴口幹、燒傷、燙傷、濕疹、口腔炎。

我的朋友,她的鄉愁是蘊含在這些美麗的果子裏的。我不能體會她的甜蜜的鄉愁。我想這世上沒有比我更不愛吃水果的人了,幹的鮮的都不愛。水果大約是因為甘甜而使人愛,於五味之中我卻與其甜毋寧苦。 自小腸胃不好常常要吃湯藥,喝完一大碗後母親要給個蜜餞去苦味,被喂進嘴裏片刻就吐出來,甜的發膩的不如苦的好。在酸與甜之間,我又偏愛酸。一年初秋回家時在街邊看到黃中帶綠的柑橘便駐足觀看,有小販舉了一個誘惑我道,這個很甜。我搖頭但笑不語。小販伶俐,換了一個,這個很酸。我於是買了幾個孝敬爹娘。父親剝開隻吃了一瓣便不再吃,評價說,這一定是產自山西的柑橘。 我絕不愛水果,所愛不過幾樣,也隻是取其多汁。然而,我是有著別樣的懷鄉病的。

我記憶中山西內陸的水果,應季的隻是初夏的李子杏子櫻桃桃子,中夏的西瓜香瓜類,夏末的梨果葡萄,秋後的橘子橙子,與冬的凍柿子。其他今日司空見慣的,諸如香蕉與草莓在我十幾歲時尤是舶來品,完全可以提了探病的。橙橘也應是南方運來的。奇怪的是石榴在山西反倒常見。小時候翻宋詞偶然看到一句說 ,石榴半吐紅巾蹙,我欲一睹其姿而竟不可得,父親便奔波了一夏四處去求石榴樹。但尋了幾個月也未尋到。不能見花半開時的穠豔,隻能對著紅豔豔的果子去想像。石榴擺著裝飾房間點綴餐桌是極相宜的,與菠蘿相映成趣。母親是愛這樣做的,我們家裏這邊幾個石榴,那邊一個菠蘿,我一不小心就被菠蘿紮了手。菠蘿大概是當時唯一可見的熱帶水果,我知道台灣也叫鳳梨,當時無從知道菠蘿和鳳梨的區別。我們吃菠蘿可謂大張旗鼓,望眼欲穿,先需放長長的時間等待它熟了,好不容易切開了還需再等,等浸泡過鹽水去完苦澀。

後來柚子常見,多是廣西來的沙田柚,多見於中秋前後。大柚子能清火解毒消食,味又酸,家裏愛常買。午後父親散一會兒步就提回來一個。他置柚子於書案,喚來我和哥哥們,一邊剝皮一邊說,果之美者,雲夢之柚。黃的青的柚子皮在他手裏很快堆了柔而亮的一堆,深秋的黯淡與蕭瑟便被趕走了。但柚子和梨子一樣性寒涼,我不能多吃。梨子可以熱吃,父親每每是加了冰糖枸杞蒸好了給我們吃的。中秋前後常見的還有一種小蘋果,類似cranapple,大的有嬰兒拳頭大小,成熟時的顏色和中國的櫻桃相似,黃中帶紅,味道也偏酸, 父親買了多放在茶葉裏喂著,等到聞到果子發酵的味道時打開茶葉罐去了果子便能有濃鬱的果茶喝了。這是父親的獨創。

尤記家鄉故裏自己家裏的葡萄,也是中秋前後,果實沉甸甸地墜滿了枝藤。幼時隨祖母訪客,祖母的禮物便是一籃子深紫的寶石一樣的葡萄。來客了,也是一盤子洗好的擺著饗客。主客無不盡歡。

      

櫻桃是春天五月上市的,時候早但是稀缺。每逢上市,我們家總去買許多和伯父家一起分了吃。櫻桃梗細細長長多是兩根一起連著兩粒果,樣子又似心形,我小時候把玩多於品味。櫻桃另外的叫法是車厘子,我小時候一直很疑惑,長大查了書才明白原來是直接從cherry譯來的,倒也美麗好聽,比草莓直譯的士多啤梨的叫法好了許多。 父親常說櫻桃好吃樹難栽,然而我在馬裏蘭住的時候卻大大打破了這個成見。

賓州有一處農場,距離我住的地方大約一小時車程,每逢七月初我便和朋友們約了去摘櫻桃。那片地栽種的櫻桃樹似乎有成千上萬株,蔚為壯觀,是我見過的最大的櫻桃林。樹木高大,需要爬了梯子上去采。那家主人也大方慷慨,隻要不去糟蹋,你可以盡情享用,走的時候買不買也隨你,無人去看管你催促你。我們每棵樹都嚐幾顆,走著走著大家就漸漸分道揚鑣,不聞人聲了。各人專心致誌品嚐得入了迷,忽然想起來,這時要大聲呼喊才能遠遠聽到應答,再見麵就會聽到這個說,不能再吃了,牙都倒了。那個說,真是甜呀。自然成熟的就是好吃。然後滿載而歸,回去興衝衝提了籃子分送給沒去的友人。後來搬來康州,也去一處地方摘櫻桃,卻隻見一方小小的園子,還用網子罩了起來,樹也稀疏,還雇有專人看著防著,我便失了興趣不再去采摘,隻等超市裏上了新鮮飽滿的時買一些來吃,但味道到底差了許多。 

賓州那個農場還有桃林,黃桃白桃都有。桃子是我唯一嗜愛的水果之一,果園裏的桃子可以剝了皮直接吃,汁水豐厚極了。桃林矮,八月正是悶熱的時候,摘了兩大框便落荒而逃去車裏避暑熱。桃子我覺得美國的更好,中國的水蜜桃我記憶裏並不十分好吃。我們家母親愛吃脆的青桃,那真是酸倒牙。

西瓜是盛夏最家常的水果了。瓜農會拉了車送上門。我最愛摸拉車來的驢子的大耳朵。午後炎熱,父親算賬時囑咐我給驢子半個瓜以獎賞它的辛勞。我捧了瓜喂它時,可愛溫順的驢先生的眼裏濕潤潤亮晶晶的。吃瓜我們家的吃法不切塊切瓣兒。午睡醒來,一個瓜對切了各自用勺子挖了吃舀了吃。隻有切到黃瓤兒的時會分一分。黃瓤兒的因為少見顯得特別,也似乎更甜更起沙。我的小侄子愛吃瓜,客人到我們家常常見著一個粉雕玉琢的小人兒坐在院子裏認真埋頭苦吃。香瓜的買法也是一買一簍一筐,放在廚房裏養著,七八月廚房裏便果香四溢。然而後來聞慣了味道瓜熟透了大家卻都忘了。等聞到異味時,已經腐爛完全不能吃了。母親抱怨父親浪費,父親說已經物盡其用。並且反問母親難道果香還不夠受用?母親聽了無話可說。

說起杏子來是與外子相關的。外子送我的禮物屈指可數。出國前他在北京的西山溫泉學開車,有一次午後早回來提了一袋子東西給我,我打開看是黃澄澄的杏子。他說是開車路過郊野看著熟透的杏實在忍不住摘了一些。他愛吃杏,我謹記著父親的桃飽杏傷人李子樹下吃死人的教誨隻聞了聞,但又不忍拂他的好意,取了一枚去吃,不想赫然看到蠕動的蟲子,嚇得急忙扔開,再不敢碰。那是野生的杏想必是無人去噴灑農藥的,全天然,因之便是杏子香甜蟲先知了。

寒冷的冬日裏凍柿子是唯一的水果。晉中十月底入冬,但十月時常會有小陽春,天氣複暖的時候,站在院子裏,望著落光了葉子的柿子樹上掛著的紅彤彤的柿子似乎回到了春天,心裏也暖起來。踩了梯子收了柿子下來,一個個排放好,等著養得軟了吃。柿子成熟於秋末冬初,摘下來往往已經掛了霜,也不怕凍。放一兩個月,吃時從屋外拿進來凍得硬邦邦的。父親放在冷水裏,一會兒冰就跑到外邊來,去掉冰殼就可以吸著吃了,父親謂之激出冰。我後來提到這種解凍方法,被外子取笑非科學。寒冬吃凍柿子時我是拒絕的,父親半威逼半誘惑我說,柿子可以清火和胃,裏麵有小舌頭,試試。我忍著試完一個又一個,一個大柿子裏大約有五六個小舌頭,吃的我眼淚汪汪苦不堪言。幹的柿餅比柿子要吃好很多,但也黑乎乎的不使人待見,外麵有一層像麵粉一樣的糖霜,我應付地咬幾口作罷了。

那時我在山西所知所見大約是這幾樣。今日熟知的大大小小的芒果,青黃檸檬,乃至酪梨,番石榴,那時真是聞所未聞,都屬天外來客。賓州那家慷慨的大農場也種植藍莓,他們的果園也是我第一次吃到blueberry的地方,但初次隻是淺嚐輒止。藍莓是美國人用來做烘培的重要原料之一,酸奶,bagal,我一般選藍莓味的,聽說對婦女是極有益的。藍莓是我搬到康州後漸漸接受的漿果。如今藍莓倒成了我唯一肯屈尊去摘的東西,雖然依然要被人像看管犯人一樣地對待。康州著名的位於Glastonbury的bell town的藍莓大顆的有小粒提子大小,小顆的也比別的地方大許多,要趕了大清早趁早坐了拖拉機進去采,晚了就沒有了。算是康州一景。我寫信細細對父親說了藍莓的種種,遺憾他不能親眼一見親口一嚐。

我的許多見識都是到北京後長的。首先認識了獼猴桃,當時北京叫奇異果。我不明白這種果子奇異在何處,外皮是不起眼的暗暗的棕色,毛茸茸的,讓人想到猴子的皮毛。北京的超市包成了禮品盒子賣。大約也是物以稀為貴的意思,當年北方很稀缺,我們僅在水果蛋糕裏見到。其次是木瓜。木瓜外皮深綠,內橙黃,子漆黑,長而垂,形似女人的一類乳房。據說也有豐乳的作用。我吃過一次,果肉綿軟有異香,但我不覺得美味。再是荔枝。野史外傳裏一講到楊貴妃,通常會引一首杜牧詩來開篇 ,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楊貴妃對荔枝的喜愛令我困惑不解。為了解我的疑惑父親想盡辦法也隻有買了罐頭給我吃,誰知吃罷玻璃罐中微酸帶澀的蠟白色的果肉後我更疑惑了。有一日讀東坡集,看到蘇軾也有詩說 ,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顆,不妨長作嶺南人。蘇軾自然是位美食家,他的話自然是可信的。我於是姑且同意了荔枝的異常甜美。我初次嚐到新鮮荔枝是在外子家,鮮紅的果子擺了一盤,我虛心向他請教如何吃。他笑意盈盈告訴我說,需先剝去外麵紅的皮,中間凝脂狀的一層不好吃給他吃,裏麵棕的圓果我就可以大嚼了,最好吃。我照著他的話做了,他樂不可支地笑罷,拍拍我的頭拿了白色的果肉給我吃,味道也不過耳耳。東坡居士是川人,來自花團錦簇的天府之國,以此物換常住在瘴戾之地在我看來真是匪夷所思的事。也許要到嶺南去吃罷。與荔枝類似的還有一種水果——龍眼。有一個福建的朋友說過一個笑話,他第一次拜見住在廣西的泰山,因為龍眼的名貴,特地在機場買了孝敬嶽家,結果被嶽母給了好大一個白眼。他笑說自己無知,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不知廣西盛產龍眼,龍眼在南寧並不是什麽稀罕物,正如梨桃之在北方一樣普通。一腔熱血拍馬屁結果拍在了馬蹄上。他講時我極詫異,我也無知得很,不知龍眼是何物,外子解釋說即是桂圓。桂圓屬幹果,是棕黑色的小圓餅,我隻知母親取桂圓紅棗煮粥,卻不知桂圓的前身原來是龍眼,隻知桂圓不知龍眼,真是貽笑大方啊。去年朋友買了送來家裏我才真正見識,龍眼外皮深棕,果肉潔白與荔枝類似,味道也相似。看來確實像龍睛。至於火龍果,說起來也有個笑話。我們一個老師去海南島開會,見北京精貴的火龍果在當地就是白菜價就千辛萬苦背了一麻袋回來,回來就倒在地上讓我們隨便吃。山東的同學急性子,馬上撿起一個撕開皮咬了一口,接著呆立當場,楞了半晌才說,這玩意兒沒滋沒味的,還不如一根白蘿卜。我也撿了一個剝開皮咬一口,點點頭,附和道,確實不如一根辛辣爽脆的白蘿卜。

但我在北京也未看到過楊梅和覆盆子。這兩種果子和枇杷果一樣是我在書裏念過無數次卻從未在生活裏見過吃過的。味比河朔葡萄重,色比瀘南荔枝深。紅實綴青枝,爛漫照前塢。可我至今不知楊梅的外觀與滋味,隻看著圖片想當然耳。讀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讀到覆盆子三個字時隻覺美不勝收,便掩卷神馳了許久。我長大了些便沒再告訴父親,我怕他又放在心上,又去四處奔波。直到很久後,我到美國已很多年,有一日終於知道覆盆子原來就是black berry,我感覺黑莓口感粗糙,吃起來還不如桑葚,或者就是一樣。但魯迅先生描寫覆盆子說,“如果不怕刺,還可以摘到覆盆子,象小珊瑚珠攢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遠。”我查了查書,《本草通玄》說:“覆盆子,甘平入腎,起陽治痿,固精攝溺,強腎而無燥熱之偏,固精而無疑澀之害,金玉之品也。黑莓在中藥成分統歸屬於“覆盆子”類,性味甘酸,性溫,歸肝、腎、膀胱經。 倒是男子最好的補藥。

然而水果,無論產自熱帶還是溫帶,無論普通還是名貴,都不能引起我的興趣與熱愛,我鍾情讚歎者獨是它們的名字。 中國人命名之妙,形神兼備精髓具在,中國文字之美無可比擬。而我的無知亦令我感歎,我竟無知到井底之蛙的境地。  這世上無知的人太多,  我也是其中的一個。

番石榴有很柔和的黃綠色。 是我新近知道的。春天朋友送了一盒給我嚐鮮,我吃了一口就隨意棄置直到長斑發黴扔掉了。去他家裏見他廚房中擺了好多,也都不新鮮了,問起他緣故,他說,隻為了聞番石榴的香。我暗想,這做法與父親異曲同工,他與我的父親倒是知己。中國店有番石榴味的硬糖賣,味道極清香,我愛含,我後悔不曾寄一包給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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