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鷓鴣天

(2022-02-19 10:43:27) 下一個

鷓鴣天
 

五月末六月初的春夏之交,清晨推開窗,清脆婉轉的鳥兒們的啼叫聲就在耳邊響起來,仿佛近距離地聽著高水準的四重奏。與七八月的晚上聽到的此起彼伏的熱鬧的蟲鳴聲引起的感傷與惆悵不同,春夏之交的鳥兒的樂音是使人滿心舒暢的,愉悅的,聽到了就忍不住要站起來應和的。五月末六月初的天氣也宜人,將熱又未熱,天是湛藍藍的,風是和煦的,偶爾有雨也是蒙蒙雨,細如牛毛的。花草樹木都長得茁壯了,四處生機勃勃的,空氣裏浮動著草木的香味,一切都是明朗的,歡快的,是一年中最令人振奮的時候。

這樣的景象使我陷入到回憶裏,想起一些幼時的往事舊景來。

四月初,三伯母一家按慣例回來小住。伯母姑母們常聚在一起,母親有了友伴快樂起來,我也有了表妹表弟終於做起了大姐姐。我不再用功讀書,用過早飯便帶著弟弟妹妹們出去野玩。前庭後院躲一會兒貓貓,跳一會兒繩,摘了花折了柳枝編花環,膽戰心驚看著表弟們翻起石頭抓蟲子。等放風箏放累了,蕩秋千蕩暈了,撲蝴蝶撲膩了,出了一身的汗難受得很了就回去找各自的母親換衣衫。廳堂裏母親們放著電台聽著戲,伴著咿咿呀呀的曲聲,正一邊打牌一邊談天。看見我們泥猴一樣大呼小叫的衝進來,隻能慌忙扔下手裏的紅中發財,一邊責備一邊伺候我們。吃完花糕喝完綠豆湯,她們起身去準備午飯,我們留在廳堂裏嬉戲玩耍,學著大人們下象棋,吹笛子,翻花繩。我常睡著了,睡夢裏全是柳夢梅杜麗娘,白蛇小青,張生崔鶯鶯。

過了清明過了寒食到了端午,端午節三伯母來了興致占了大廚房,一大早就大張旗鼓地要烙油酥餅。母親忙著泡米洗粽葉,小姑姑率領著表弟們圍著院子撒雄黃粉掛艾草。父親牽著我和雅珊表妹的手走到集市去。早上的街道靜悄悄的,隻有我們走路的腳步聲和說話聲。過了一條街又一條街到了南城門,小販們的各色蔬菜已經擺放得整齊了。我們挑選了番茄,茄子,柿子椒,黃瓜,大蒜,小蔥生薑回家去。父親用小廚房燒茄子,蒸包子。這時候下了春韭菜,主食多是包子,葷素都有。素包子是春韭菜,小豆芽,雞蛋,豆腐拌的餡,肉包子肥得流油。住在近處的四伯父家倘若有事不過來就要送飯過去。這樣的差事往往由我和表妹來承擔。中午陽光明亮得耀眼,楊柳絮飛舞著,像雪片一樣。我們提著食盒走,像走在夢境裏。一邊走一邊追逐著花絮,為了一大片就跑起來,跑著跑著摔了,食盒掉了,白白的包子散了一地,我們傻站一會兒,急忙一個個撿起來吹吹放回去,依舊送過去。四伯母道謝時我們小心翼翼看著她,回去也要察言觀色。提心吊膽過了幾天也沒見不好的事才放下心來,慢慢忘了。隔了半月大人們突然講起來,這時候我們隻當笑話聽了。

家裏時不時來了不速之客,都是找哥哥姐姐的人。六月初天氣晴朗溫暖,芍藥花粉的紅的白的開了一園。我和表妹藏在花後聽躲起來的姐姐和男朋友說悄悄話。中午時他們正上演著送別。我們家的孩子婚姻大多是父母之命,先由長輩考察對方的家世門第人才品性,過了這一層,再日常相處看性格誌趣是否相投,都合適了最後由長輩出麵談婚論嫁。我們家的規矩,沒有未婚的名分,一律不予招待。無論你感情多麽深厚濃鬱,吃飯時也隻好戀戀不舍地暫別。我們心裏揣了秘密,上桌吃飯強忍著笑,待到終於吃罷,再忍不住,我和表妹一人一句雙簧似的鸚鵡學舌,學著我們還不太明白的聽來的肉麻的話。嫂子們笑做一團,伯母姑母們笑得前仰後合,一向嚴肅的三伯父也撐不住一邊笑一邊說我們淘氣。姐姐羞紅了臉生了氣,早就跺跺腳走開了。三伯父趁機告誡姐姐們不可學崔鶯鶯輕薄桃花逐水流,哥哥們不可學元稹的無德無行始亂終棄。大家歡笑著時,父親會走到院子裏沉默地望著西山。他喜愛花木,尤其鍾情一株南牆角的芍藥,據說是我遠嫁的大表姑姑種下的。得了父親的悉心澆灌,每年的六月都占得先機開得最早。父親望著西山沉默地站著,我挨著他站著,父親告訴我說,芍藥又名將離草。又喃喃念一句,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六月過後三伯母一家離去,蟬叫起來了就入了夏。遊園驚夢,長亭送別,桃花扇,斷橋的戲我還是一出一出地聽著。聽到了紅娘鋪床疊被知道了害羞,也對侯方域冒辟疆這樣的江南士子起了愛慕。惱了我的姐姐過幾日重現了甜蜜的笑容,拉著妹妹們做幌子繼續去見未婚夫。我十一二歲時,祖父母已經不在了,輪著父親當家作主。父親秉承了上一輩的舊製繼續在春日接待自己的兄嫂弟妹,我們的日子依然不緊不慢,有滋有味地過著。像螞蟻一樣運著糧,像蟋蟀一樣唱著歌,像蠶一樣吐著絲,像蜜蜂一樣采著蜜,像蚯蚓一樣鬆著土,像蝴蝶一樣扇著翼。哥哥們要彈琴就去彈琴,要學曆史就去填報了曆史係,隻為了享受音樂,隻為了愛好興趣,全不管畢業之後的事。不像現在的人們,無論達官貴人,商賈政要,還是文藝名流,升鬥小民,都急匆匆的,在喧囂的世界裏浮躁地做著事,隻向著錢去。他們認定有錢就有好的生活,而好的生活就是占有豐富的物質。認真追究起來都不知道具體是做哪一行哪一業的,隻是忙。什麽都是虛無的,模糊的。我們家的生活理念是飯食不能太粗淡,亦不必太精美;屋舍不能太局促,亦不必太寬闊;被褥不能太簡陋,亦不必太奢華;衣衫不能太寒酸,亦不必太華麗。適度的享受,保有人類的尊嚴即可。

今年正好六月中回鄉去見母親。父親故去後母親獨自過著寂寞的歲月。經過哥哥們的分家和後來的幾次搬遷,母親如今的住處隻能算是蝸居,我回去隻能寄住哥哥家的鴿子籠。哥哥們也四處散著,兄嫂們各自為生活奔波忙碌,哪裏還有家!舊日的時光不複能再有。坐在大哥哥家的客廳看出去,高樓外的風景是高樓。從亂糟糟的吵雜的街市走過去找館子吃飯,又實在叫人無奈。飯後到超市購物,遇見哥哥的同學,哥哥讓我喊姚四哥。我見他一派慢慢悠悠不合時宜的樣子,問他哪裏的人,他笑著說,我是老城區了。我頷首稱是。大家在薄暮裏話別,再三地相送。回到家裏,母親又感慨起來,一遍遍回憶過去的生活。在她喃喃的訴說裏,我仿佛又看到我們家園子裏的芍藥花開了,我仿佛又看到白胖的包子出籠了,我仿佛又看到父親望著青山了,我仿佛又看到我和表妹聽著姐姐們的情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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