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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兩個世界

(2022-02-19 10:43:16) 下一個

我的兩個世界

我虛十六歲生辰時父母為我大肆慶祝了一番,了眾多親戚朋友,我收到了許多的禮物。有金銀珠寶,有衣衫,有脂粉,有書籍。最使我鍾愛的是我的長兄送給我的一套上下兩卷本的詩海。

我的長兄大我七歲。他性情柔和,待人寬厚,與我的二兄不同。我的二兄天生爭強好勝,處處鋒芒畢露,事事喜為人先,對我也不肯有半分相讓,故而我雖然年齡與二兄相近,自小卻是與長兄親厚,與二兄並不和睦。幼年時我常是跟隨在長兄的身邊,祖父母過世後父母有事外出時,多是長兄照看我,帶我玩耍,煮飯給我吃,念書給我聽。我長大到虛十六歲時,時至一九八九年,是我初中最後一年,長兄正要大學畢業。長兄從高中住校離家起,實際我與長兄已分別了幾年,一年中唯有寒暑假能夠相聚幾日,但長兄待我的情誼從未稍減,他最是知道我的性情和喜好。我珍而重之地把他新給我的書排放在以前曆年來他買給我的騎鵝旅行記,安徒生童話,海底兩萬裏,環遊地球八十天的旁邊。

我們家裏各人有各人的書櫃,但我十六歲時早已不滿足於看專門為我訂閱的兒童書籍,常常要去父兄的櫃子裏找書看。父親的藏書多是中國的經史子集,地理遊記,詩文小說。長兄的書博雜得多,其中又以西方書籍居多。我看完了父親書架上的唐人傳奇宋人話本明清小說就去找長兄書櫃裏找外國小說看。長兄的書櫃也是無限開放的,不像父親,三言二拍金瓶梅是鎖在另外的小書櫃的。

我看書有個習慣。看了一本喜歡的書,知道了一個作者,不願意一知半解,總要按圖索驥想方設法找齊了他的書來看,最好再有旁人寫的人物傳記,我好能觸摸、感知他的靈魂。我自從認識了一些英國人法國人甚至意大利人西班牙人看過幾本他們的書後,就一發而不可收拾迷上了這個新奇的世界。王爾德、狄更斯、哈代、笛福、蕭伯納、奧威爾、莫泊桑,盧梭、大仲馬、小仲馬、福樓拜一個個一本本看過去。有一日翻出十日談來看,長兄笑笑也不說什麽。但是他要我去讀約翰克裏斯多夫、紅與黑、巴黎聖母院、人間喜劇,要我多了解羅曼羅蘭、巴爾紮克、雨果、司湯達,他說這才是偉大的文學和文學家。在這一點上,我與長兄有一些分歧。相比於現實主義,我更愛浪漫主義。詩人裏他推崇杜甫,辛棄疾,惠特曼,而我倒不大愛。我更愛念李白李後主和晏殊納蘭詞,更愛雪萊濟慈。我更愛懺悔錄,蒙田隨筆。他喜愛看康德,我更愛尼采的查拉斯圖特拉如是說,更愛理想國,更愛叔本華。

然而,毋庸置疑的是,我的成長裏,如果說父親教會了我欣賞中國文化,那麽長兄則為我打開了西方文化的大門,使我擁有了兩個不同的世界。

八九年的夏天鬧哄哄的,長兄暑假放得早,我們正好遷了新居。依照慣例父母帶著我住在後院,長兄和二兄住在前院。正房他們各自做了臥房,東西廂房用來做了書房和客房。二兄那時候迷上植物學,除了不知從何處搬回來的盆栽的奇花異草,還在簷下種了葫蘆。也許是院牆高的緣故,那一年沒有蜜蜂蝴蝶飛進來授粉,他隻好架了梯子自己辛苦拿著一朵花對著別的花點來點去。但是結果還是不好。他暢想中的鐵拐李的大葫蘆並沒有結出來,到七月所結葫蘆皆是嬰兒拳大小的袖珍葫蘆。窗前風景倒是好看,風吹過如碧波湧動,無風時像綠瀑懸於窗前。大家都稱讚他,貓和狗也愛趴在藤下睡覺玩耍。

長兄有兩位至交好友,一位是文彥兄,是典型中國書生的模樣,蒼白瘦削。一位是海清兄,卷卷的黑頭發,膚色也偏黑,雙目炯炯的總含著笑意,身體健壯有些洋人氣。他們都不住城區,因此暑假常來我們家盤桓小住幾日。他們來時母親常遣我送瓜果,我一去便不複返。深夜被母親喊回,隔一會兒覷著他們睡熟了我再偷偷溜過去,看他們下圍棋下象棋,聽他們在一起徹夜談論他們的理想,詩歌,愛情,和心愛的姑娘。我甚是早慧,其時他們的話題我已經能插嘴進去。他們談到舒婷北島顧城的詩,我說舒婷名噪一時的惠安女子遠不如戴望舒的村姑。我不大看得起這些現代詩和當代的詩人。他們聽崔健的搖滾,我第一次接觸那樣吵雜嘶喊的音樂,對崔健寫的詞倒是很讚賞的,十分有意義也工整無語病。他們最多談的是魯迅,說到魯迅時又激昂又沉痛,對魯迅的雜文推崇至極。魯迅文集裏我最愛的卻是故事新編,最愛看的故事是嫦娥抱怨後裔讓她天天吃烏鴉的炸醬麵。

我由衷地喜愛著和兄長們共度的時光,那也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他們喜愛著我,我也喜愛著他們。我與長兄友愛甚篤,經過文彥兄和海清兄的傳頌,似乎天下人人都知道長兄有個小妹妹,待兄長情如春水,浩浩蕩蕩。

那一年於他們真是不尋常。他們在我們家住得格外長。長兄和海清兄直到八月還站在窗前漸漸變色的葫蘆藤下談話,海清兄隨手摘了一個玲瓏葫蘆下來用手指甲刻畫出眉目,儼然一個個小娃娃。我也照做一個眉目更精致的,得意地拿給他們看。長兄說,模仿是容易的,難的是開創。文彥兄畢業沒拿到畢業證,七月底回家去預備工作的事了。九月初他寄信來說隻好暫時回到鄉下教書。但是很快娶了親。海清兄工作沒著落一直耽擱到九月才走,九月我也離家去上學了。長兄聽從父親的意見決定閑散一年再做打算,我長兄意氣飛揚的青春似乎就結束了。

文彥兄婚後也還到我們家來,寒假文大嫂還跟著來過,是個麵孔很明豔漂亮的姑娘。後來我很久不再見他。我高二的暑假八月中回學校上補習班,收到他六月初寄出的一封信詢問我有沒有收到他寄給我的書,他買了我一直想要的戴望舒的詩集給我。我寫了回信給他告知他我沒有收到,但許久也沒收到他的回信。我十月中秋回去見了長兄問起,長兄沉默了許久,才對我說,文彥兄已魂歸大海自殺身亡。我驚痛之下泣不成聲。原來是他美麗的妻子公然與上司私通款曲,他不堪其辱,彷徨了幾日就尋了一棵老樹自縊了。這樣慘烈的事似乎令我的長兄更消沉了。他的戀愛也不順利,由著爹娘替他娶了家境富裕的嫂子。我為他的妥協生了他的氣。他沒娶到他心愛的姑娘我心裏認定的嫂子,我傷心憤懣到無以複加,我的新嫂子絕不使我敬佩喜愛。她沒有宜人的風姿,她不會用流麗婉轉的曲調對我說,勞駕,我找唐師莊。海清兄來賀喜,他們倆見了也不怎麽說話,隻是對坐著喝酒。我長兄不善飲酒,先醉了。海清兄也喝醉了,都吐得昏天黑地。這一醉便是他們的終席。聽說海清兄進了政府做了秘書,很快就學會了寫官樣文章,和長兄也漸漸少了來往。

從此我的長兄是有了家室的人,但嫂子和他誌趣不同,他便一個人下棋,一個人臨貼,一個人看書,和我也顯得生疏,但是他買了豬頭肉,還是會挑一小碟子端給我。黃仁宇的《萬曆十五年》出來,我在北京風入鬆買了拿回家給他。他隔了幾日對我說,這寫法新穎,文字功夫也好,有太史公遺風,好書。長兄是學曆史的,主攻明史,但他愛研究希臘史。他抄書是端正小楷,實際上愛寫狂草飛白。他的象棋下得比圍棋好,得自於棋癡三伯父的親傳,拿過好些獎。他教我特別的跳棋玩法,用的是象棋的棋盤棋子。隻有他和我對坐,紅綠雙方各執十六子,楚河漢界對角線擺開,他讓我三子且讓我先行,依舊殺得我落花流水。我輸了幾局後,他再一一複盤操演一遍,教我走一字長蛇陣,打梅花樁,教我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教我借東風,互為借勢,不可一味圍追堵截。他的記憶力堪比張鬆,真是一目十行,過目不忘。他教我的幾乎和父親一般多,當得起長兄如父這四個字。

我出國後的這些年和長兄變得隔膜。他忙著他的兒女,我忙著我的兒女,二十年裏隻見了屈指可數的幾麵,見麵也隻說說家常,微信裏也隻談父母親的病。如今我們完完全全分屬於兩個家庭。也許從他結婚後,我們已不再是一家人,我的長兄的情感已轉移傾注到他的家人身上。當年我一想他對我的愛漸漸轉淡便感到傷心難過。後來我自己有了家,我才能了解他的感受。他愛他的小女兒如珍寶,如同我父親愛我一樣,他也是個慈愛的父親。然而,他的心聲我再也不知道了。我隻知道他和父親一樣成了佛教徒,有一年我回國我們一起去白塔寺閑逛,他捐香火錢的樣子我看了詫異。他說他開始嚐試吃素。他曾是我們家的大饞人,最愛吃鹵羊肺,那種軟軟的有白色孔洞的涼食。

我的兄長,他不知道,在我心裏,他永遠是我溫和寬厚的兄長。還有文彥兄,我永遠記得他,記得他蒼白瘦弱的模樣。

 

前幾日和人閑聊聊到中藥,忽然談到方舟子。因為說到他是反中醫的。我忽然想到很多年前我看過的他的半篇文字。記得是寫得極誠懇平實的,很有才子格調大家風範。便起了興致去搜他的文章來看。想不到一看之下如少年時看西方小說一樣又一發而不可收拾,看了大半大驚失色。

 

原來方舟子竟是如此了得的一個人。

 

我對他的記憶始於2002年初,我初到北美,上的第一個網站是新語絲。知道他們主辦了一場網文賽,一等獎的獎金是3000塊,被一個寫了一篇描述人性冷漠麻木的作者所得。

 

後來聽說他回國,做了打假鬥士。他揭露了許多學術腐敗,然後被報複再回美國。我的記憶就停留在那裏。他之於我,是個完完全全的陌生人。然而,看了他的一半書後,我仿佛又看到了我的長兄,他在我眼前一下子親切熟悉起來。

 

他生於67年,肖羊。他和我的兄長同齡,他們讀過相同的書,說過相同的話,走過相同的路。他和我的兄長不同的是,如果說我的兄長早已沉默著做了羊圈裏的一隻綿羊,他卻是一隻一直長著角的山羊。當同時代的別人都像晨星黯淡下去,銷聲匿跡,隻有他,隻有他一個人,以魯迅為師,一直前行,終於行到別人再無法企及的高度。他如一顆啟明星,如一隻高高站在懸崖峭壁上的山羊,在這個群魔亂舞小鬼當道的時代,像傳說裏的張天師鍾馗一樣,以一己之力降妖服魔捉鬼。當代中國除王小波外,他幾乎是我所知的唯一的一個清醒的勇士。然而他和他的前輩魯迅一樣,卻被無數人以無數種方式詬病。

 

方舟子的寫作龐大而博雜,以科普文章為多為重。前期散文隨筆寫得清新可愛,後來的論戰文章刀光劍影,直殺得屍橫遍野血流成河不亦樂乎,讓人擊節讚歎忍俊不禁,直歎如今世上竟還有這等妙人,話能說得如此明白清楚,又能這般妙趣橫生。而他的諸多觀點我大概都是很同意讚成的。雄哉方氏是民,壯哉方氏舟子,當得起才華橫溢,當得起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真的勇士,敢於直麵慘淡的人生;  

真的勇士,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

 

今年已是2020年。我決定去買他的我的兩個世界收藏起來。原來許多年前我看過的半篇文章是他為他的散文集寫的序:

 

“在互聯網之前的時代,一個人掌握知識的多少,往往取決於家中藏書的多少。據說學習文史要靠童子功,但我並非出生於書香門第,藏書基本上是靠自己從小一本一本買下來的。購書的經費來自於自己打工所得,這倒和我的家庭背景有了關係:母親在第二輕工業局工作,所以可以從下屬工廠拿來糊紙盒、縫口袋之類的零活供子女掙零花錢,而我的零花錢幾乎都用來買書。而且也有書可買,那是改革開放剛剛開始的時期,重印了大量的中外名著和文史讀物。讀書的另一個來源是圖書館。當時縣城有一個文化館承擔著類似圖書館的角色,但藏書不算豐,而且長期不外借,堆在辦公室中等待整理、登記。幸而我認識管理員,中學那幾年的周末經常泡在那間雜亂地堆滿圖書的辦公室,以幫助整理之名一本本地翻閱下去,很有點坐擁書城的氣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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