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江仙
父親在他那一輩兒男丁裏排行第五,是大家庭裏的幼子,又是掌家的四門中的長子,是我祖父悉心培養的下一代家長。他自小體弱,長大也沒有強健,娶妻生子後身體更因庶務繁雜勞累過度而每況愈下。我大約六七歲時,他的目力終於嚴重受損而不得不養病在家。春日遲遲,母親去工作,哥哥們去上學,每日裏隻得我們父女倆相對。他那時不能自己看書,正逢著我的生辰,他珍而重之地給我一本線裝的舊書,封麵是用朱色褐色畫了的山水圖,上方幾個行書大字桂林山水甲天下。這本書便作了我的啟蒙課本,父親說,讀完這一本,便可以得甲等,可以做秀才了。我生於舊曆的二月,新曆已是三月中,白日漸長,晉中的氣候雖不比江南此刻的春江水暖草長鶯飛姹紫嫣紅,草色遙看也已綠意盎然。杏花始開,接著是一夜東風後滿樹的梨花,次第桃花,滿眼滿天,灼灼燦若雲霞。這樣的春光瀲灩新綠漸漸中,父親帶著我用哥哥們用過的他手繪手寫的識字卡片從山水土石日月星辰風雲雨雪認到了梅蘭竹菊楊柳槐榆梨桃李荔,再由春夏秋冬南北東西表裏內外認到了甲乙丙丁伯仲叔季優良差次。到暮春時,我已識了上千字,一整本故事書也由磕巴到流利,能夠順當讀完了。該學寫字了,父親取了一雙長的銀箸與我各執一枝教我在沙盤裏運筆。他的眼睛不能見強烈的日光額下縛著雪白的紗布,他穿著素色的中衣和外袍,好似我在書裏看到的仙人一樣。我們並著肩坐在和煦的春光裏,他寫一個字,我學一個字,一筆一畫寫完便去望望他,有時望著望著就睡著了,睡意朦朧中聽到他在叫,妹妹,醒來,床上去睡。我醒來後卻沒了睡意,於是父親選了一些淺白明暢的詩來講。他講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講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勸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講獨坐幽篁裏,彈琴複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講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講鬆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隻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講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他也講林暗草驚風,將軍夜引弓。平明尋白羽,沒在石棱中;講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鉤。何當金絡腦,快走踏清秋。從他講述的詩文中,我也淺略地通曉了一些地理人文,知道了大漢盛唐,知道了江南淮北,知道了幽州涼州,知道了中原西域,知道了晉商徽商。
春末夏初他漸漸好起來,會牽了我的手站在大門口和路過的鄰人交談幾句。但我們的居所是在杏花深巷裏,不在紅塵鬧市中,日日能見隻是鄰裏。而日日對著一個幼童,他或許覺著生活的單調貧乏了。 那時候我家的肉蔬供給是一些鄉下的老伯挑了擔子趕了牛車送上門的,母親說父親會拄了盲杖親自去應門。送豆腐的最早,晨光熹微時就叩門了,我在半夢半醒間總聽到他們的一番高聲寒暄,一位老伯循著老理兒恭恭敬敬說,五爺,剛磨好的,還熱乎著,還給您一方?父親回答,來一方。趕路累了吧,這邊坐,來碗茶潤潤喉。老伯答,承您的情。然後兩人似乎就喁喁低語起來。我家院子的中庭裏安著一張石桌,上方有沉木搭建的一架葡萄藤,五六月時綠葉已然成蔭,白色的花卻還未落盡,紫色的果實又已初現端倪隱約在望,我睡醒時是紅日當頭,日上三竿,出來到院中,燕子在簷下呢喃,黃雀啁啾著盤旋於青空,父親安坐著不疾不徐地和一位瘦一些的陌生的老伯說著農桑春耕之事,開土,點種,下犁,灌溉,旁邊另一位胖一些的臉熟的老伯卻顯得神色焦急坐立不安的樣子,桌上幾樣點心動了大半,幾盞茶杯也已空空。母親回來到了午飯的時刻,老伯們再三告辭,父親再三挽留,胖老伯紅著臉局促道,五爺,過了晌午,我的豆腐就要酸了!父親揮揮說,不怕,我都留著了,飯後就回吧!於是從飯後到午後,胖老伯也怡然地坐著和別人談天說地了。直到我哥哥們放學回來,老伯們才陸續告辭而去,走時老伯少要錢父親多給錢,幾人又是一番推讓,最後老伯們紅了臉接了錢再三致謝,然而第二三日還需來。我哥哥們回家的第一件事便是分頭去我大伯三伯四伯大表姑家送豆腐,要從我們住的城西跑到城北,城南,城東去。哥哥們回來時手裏握著一些零錢,嘴裏有沒喘勻的氣息和轉達的伯父們感謝弟弟殷勤的話。我接過錢票認真數起來,數完報給父親數目,他微微一笑感慨一句,略有盈餘啊,兄長們有心!我這樣數著錢便也學會了基礎的加減算術。那些時日中,這樣的情景幾乎隔三岔五地重複,送豆腐送果蔬的老伯們偷了半日的閑自是感激,姑母伯母們每日不用出門便有新鮮豆腐吃想必也感激,我的哥哥們卻疲於奔命,有一天送了豆腐回來大哥哥站了嚴肅地說,父親,我還有功課要做,從明日起不能再替您賣豆腐了!父親聽了大笑說,除了還給你母親的日用,多餘的錢算你們的跑腿費如何?多賣幾天好不好?大哥哥冷聲回答說,父親不是教我們視金錢如糞土嗎?哥哥的話說得義正辭嚴,因為當時他們所消耗最多的不過是筆墨紙硯,吃穿用度又都是家裏所供,也沒有女朋友沒有零用錢的需求所以全不知道錢財金帛的好處。看到哥哥們的決絕的態度,父親露出悵然若失的神色來。幸而過了幾天大夫來複診後宣布他的眼疾也恰逢其時地恢複了,他又能自由地進出了。
我如今回想當時的事,真是感慨萬千。父親不但用病中的時間給我做了保姆做了先生,他還童心未泯地暫時解了老伯們烈日下走街串巷的辛勞,增進了分家後兄弟間的感情,又無形中使兒子們日日長跑鍛煉了身體強健了體魄,也適當地舒緩了自己的鬱悒之情,這樣一舉數得的事,是隻有我的父親才能做到的事啊。在他不過像一個小孩在玩一個有趣的遊戲,而遊戲隻是為著聊遣他病中的寂寞罷了。
那一次大病痊愈後父親帶著我上了一次五台山,應該是還願去了。父親是位不太虔誠的佛教徒。許是祖母逼迫他去的,抑或他自己借機從壓迫瑣碎的生活中逃離片刻。他隻帶了我,上山的台階千萬階,我年幼懶惰,不願意自己走,父親隻好一路背著我。回來後他說,原為解憂,想不到卻增添了煩惱,還帶累了寺僧額外替他照應我,真是罪過。我對我人生中的第一次遠行也印象深刻,那似乎永遠也爬不完的蜿蜒曲折的青石階 ,那威嚴高聳的連綿不絕的山寺,和一些和藹的披著灰布僧袍的老少僧人,還有黃昏的雲霞飛鳥,悠遠的鍾罄聲,清脆的木魚聲,古老參天的大樹,朱紅的高大的窗牖,神秘可怖的塑像,還有全素的精細吃食和安寧祥和的氣氛。這一切還時常出現在我的夢裏,而今隻是令我難過,因為背我上山的人已永遠地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