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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年

(2022-02-19 10:42:36) 下一個

過年


年是從冬至過起的。《清嘉錄》裏有一句“冬至大如年”。《東京夢華錄》裏描述,“十一月冬至。京師最重此節,雖至貧者,一年之間,積累假借,至此日更易新衣,備辦飲食,享祀先祖。官放關撲,慶祝往來,一如年節。“冬至數九日,小寒又大寒”,冬至是四時八節之一,是冬天的第一個重大節日,魏晉六朝稱之為”亞歲“,僅亞於“歲首”大年。唐宋時,以冬至和歲首並重。現代這一天簡陋了許多。雖然家家戶戶依然要慶賀一番,卻不過南方吃碟年糕,北方吃碗餃子,“冬至年”過的大不如從前了。冬至日是陽曆,陰曆在隆冬十一月。

在山西,我的幼年,隆冬時節白雪紛飛 ,有時是輕描淡寫的一兩片,有時是小雪,下得僅僅濕了地麵,有時來一場鵝毛大雪,將天地變成琉璃世界。天常是陰沉沉的,縱無雪也一副欲雪的景象。夜是長長的,做了一個又一個的夢。園子裏靜悄悄的,聽不見鳥雀的喧囂,隻有屋裏的爐火是紅紅的,熱烈地燃燒著。隆冬裏晴天似乎是違和的,偶有陽光明媚的一天倒使人不知所措。假如以為這日晴暖貿然出去,一會兒準得鼻尖被凍得紅通通流著清鼻水回來。回來跺著腳搓著手哈著氣,發誓以後再不上當受騙。窗外的陽光就在窗內曬著享受著好了。明亮於冬是不相宜的,晴空不如鉛色的天,無雪不如有雪,和風不如烈風裹挾著雪粒子打在臉上來得真實,來得自然。而年就在這一場場的大雪小雪中,就在這長夜,寂靜,爐火,甜夢與陰天裏隱藏著。

其實遠在初冬十月就有了年的味道。“十月雪,硬如鐵”,十月一場經冬不消的雪,就預示著冬天來了,迫不及待地來了,威風凜凜地來了,登堂入室,大聲宣告。十月白日至短,母親感歎,“日子像飛一樣。冬天來了,年就來了。” 仿佛年是個小東西,趁著黑,跟著冬偷偷溜進來了,在廳堂站了片刻,被人瞥見了半個影子一塊衣角,然後就蟄伏了下來。我是分明看見了它的,看著它一天天長大,一日日近了。似乎整個冬我都在為與它的會麵做著準備。

進入臘月年味就更濃了。臘八是一年裏我起來的最早的一天。母親頭晚泡米泡豆,淩晨燒火下鍋煮,黎明時分叫醒酣夢中的人來喝。年味就在黑漆漆的夜與暖融融的燈光和粥裏溢出來。喝過了臘八粥,九已數到了三九,“三九四九冰上走”,是大地極堅硬的時刻,然而小孩子們還是興奮地跑著。過了臘八就是年,轉眼到了二十三。二十三是小年,也是掃塵日。年關將近,要祭灶要打掃,家裏裏裏外外都需清掃擦洗一新,刷牆換窗紙貼窗花掛年畫,還要整理柴房裏要燒的木頭和炭。送了灶神上天,大人們更忙碌起來,二十六要備年貨了。自己做,上街買,糖果,麵食,蔬菜,豬羊雞鴨,一樣不能少。一年到頭不過幾日放縱一家人的胃口,是不能虧待的。大人們因為過年增加了額外的勞動,都忙得焦頭爛額的。連我也忙起來。我忙著寫正月裏宴客的請柬,來年裏請誰都是要提早做準備的。緊鑼密鼓地計劃著,馬不停蹄地忙著,三十到了。

除夕卻是最忙的一天。大清早就起來煮漿糊,趁著上午的天光寫春聯貼對聯。草草將就一頓午飯,下午得“累旺火”(這是山西特有的風俗)。撿了劈好的整齊的塊狀板狀的黑炭一截截搭積木般搭成錐型,底下留出風口裏麵塞進軟柴,頂部收口後壓一塊炭四邊垂下“福”字紅封條,或者剪了花紙給它穿上花衣,預備著子夜時“焰”。這是重頭戲。旺火通常由家裏的能工巧匠累,旁人遞料協助著。旺火好了掛燈籠,燈籠掛好已近黃昏,稍稍喘口氣,歇一會兒又要和麵包餃子。包餃子時是這一天裏最平和的時候了。全家一齊上陣,這正好是小孩子練習的好時機。我們家兄妹三人都是在除夕這天學會包餃子的。我是女孩手指纖細,雖然哥哥們學得比我早,但我包的餃子卻最漂亮,以後送給人家的餃子一律就承包給我了。這是因福得禍的事,對於懶人真是得不償失。包完餃子天已黑透,吃過晚飯,哥哥們出去找朋友玩,家裏安靜一會兒,我睡著等著午夜的來臨。

子時哥哥們陸續回來,我也醒了,大家動手抬出裝滿了炮仗的箱子,等鍾終於敲響了十二下,旺火的火焰也升高了,先來一掛鞭劈劈啪啪炸著。然後竄天猴飛起來了,聽得“吱”的一聲清脆的響。二踢腳也引燃了,“滋”的一聲衝上了天,在半空中又“砰”的一聲開花了。花炮排著隊在地上閃著五顏六色的光,隻有敦實的大炮仗還穩穩地端坐著。大炮仗爆炸的威力大,是要留在最後拿到門外的開闊處放的。孩子們跑來跑去地放,大人們坐著,站著看。不光是自己家的,鄰裏的也看得著,聽得著。左鄰右舍的聲音都震耳欲聾的,滿鼻子的硫磺硝煙味兒,然而是好聞的。旺火燒了一半兒了,炮終於放完了,再進屋準備吃宵夜。這一餐不能免,雖然誰都沒什麽胃口,但糖水也要喝一口。我不喝甜的,用一口茶來代替。喝過糖水茶水後,母親點起高燭,我們圍桌坐著,閑話家常,守歲到天明。

我終於不耐困倦睡去,一覺醒來,母親不知何時已收拾幹淨了院子 ,家裏廳堂已坐了來拜年的人。桌上醒目地擺著一盆正開花的水仙,葉子綠油油,黃色的花朵嬌嫩欲滴。是客人送來的。來客見了睡眼惺忪的我笑容滿麵地招呼著,我過去道一句,‘給伯伯拜年’,手裏就多了一份紅包。我看著窗外回想前晚,私心裏希望母親不妨懶惰些,讓滿地狼藉多留一留,好讓年味也多留一留。

早飯罷穿著新衣提著果籃隨著父親出門拜年。街上一地的紅紙屑還未掃,像花瓣似的,東一簇西一簇的。爆過燃過的炸藥和炭的黑粉末灰粉末像一幅幅圖畫似的。我們一路緩步走過去,到了一戶人家敲敲門等著主人出來。主人聞聲快步來開了門,在門口主客相互作揖鞠躬。門外的人說,“過年好”,門裏的人說,“恭喜恭喜”。奉上鮮果,然後到下一家去。有時拗不過主人的熱情,進去小坐片刻,喝半杯茶,吃幾粒糖再走。這時候無論是豔陽高照的晴天,還是彤雲密布的陰天,空氣裏都彌漫著新春的氣息,使人能氣定神閑昂首挺胸地行走,不是年前隻管一路向家跑的畏畏縮縮的樣子。這以後隻覺得天氣無端就溫暖起來,讓人無端生出歡喜。也許正應著春聯寫的“辭舊迎新萬象更新”,也許正如數九歌裏唱的,“五九六九沿河看柳”,過年大約正是在五六九,出城去河邊走一走,柳樹真的已微微冒出綠芽了。

正月裏親戚朋友開始輪流作東,仿佛日日都是節,年味是一分不減的。初一我們家吃素,父親去廟裏上香也恭請了城裏唯一的的老和尚和廟祝來。初二嫁出去的女兒回娘家,姑姑們一家來。初三,初四我們再一起到三伯父四伯父家赴宴。初五破五開市接財神,再放一通炮。中午晚上大開家宴,換伯父們齊來我們家。我們家院子寬敞,趕上好天氣,鄉下的表叔們進城會帶了鄉親來打個尖兒,就在院子裏搭席吃一頓。初六七家裏前院便能見著陌生的人進進出出。初八九改我們出去,今天張伯伯家,明天李伯伯家,後天龐叔叔家,大後天高爺爺家。十二以後父親回請鄰居同事朋友。我幼年時不時興去飯店包席,各家的吃食都是自己家精心製作的,家家都有自己的特色,直吃的我欲罷不能,到積食病倒。初一到十五,不是宴客就是吃請,吃過飯就聚著打麻將,有廟會就逛廟會,也看戲看電影,大家都喜氣洋洋的,人情往來裏元宵節到了。

元宵節最熱鬧,十五十六十七三天可謂盛到了極致。不光是家裏,整個城都動起來了。這三天有兩個必不可少的活動,一是看花燈,一是看煙火。燈不必說了,大街上家家店鋪簷下掛著八角宮燈,不停轉的走馬燈,花籃燈,繡球燈,蓮花燈,牡丹燈,白菜燈,鯉魚燈,船燈,銅錢燈,也有別出心裁的字謎燈,還有幾盞我叫不出名的燈。燈白日裏看已美不勝收,夜間亮了更增添了顏色。晉中煙火也特殊,除了一般的禮花,還有一種組合了各式炮仗的焰火箱,被安置在高闊處,叫做火器。火器極是危險要專人點放,放起來火樹銀花,映照得天上的星月都黯淡了。

十五早早吃過晚飯,父親母親便帶著我們上街,先去文化館猜燈謎。七八點鍾的光景,文化館的院子裏已站滿了人,門前的幾棵大樹身上貼滿了白紙黑字的謎麵,有些已勾了紅圈。哥哥們自負是猜謎的魁首,施施然上前,一會兒功夫怡怡然回來,懷裏抱滿了戰利品。粗細幾杆狼毫,大小幾塊墨,薄厚幾疊宣紙,一方硯,一本謎語書,有一年竟拔了頭籌把頭獎君子蘭搬了出來。哥哥們大了,把東西送回家即呼朋喚友自去玩樂,父親母親和我向城中心走去。人群越來越密。大街上一會兒來了秧歌隊,鑼鼓喧天中扭一段,我們擠進去看看;一會兒遇上高蹺隊,鑼鼓喧天中也扭一段,我們也停下來看看。舞獅舞龍的最吸引人,大家都追著,圍成圈站定了仔細瞧,一邊瞧一邊大聲鼓掌叫好。大人們還從獅子身上拔幾根彩絲給孩子係上討個吉利。這些節目白天也有,但是似乎遠不如夜裏的精彩。走累了冷了沿街的商場店鋪公司門口都有大旺火,三三兩兩結伴的人們烤著火,議論著哪家的旺火最大最高,到底是兩米還是三米,今年的禮花有多少響,會是誰放。到了放火器的時候,父親找個地勢高的角落,抱起我,把我舉放到上了門板的商鋪的窗台上站著。人群都屏息靜氣朝著一個方向望,當夜空街市被焰火照亮的霎那,眾人齊聲發出歡呼。火器城中東南西北各一個,一個剛熄另一個立刻亮,一個接著一個。焰火完了夜也深了,人潮漸漸散去,路上有孩子遺落的鞋子手套,遠遠有人高聲唱著,正月裏來正月正,正月十五鬧花燈,花燈黃,花燈紅,雪打花燈好年景。”

母親隻肯陪我們出去一天,但是又鼓勵我莫要錯過了好時光。每到十七的夜裏,當母親說,“最後一天的燈火了”,我小小年紀聽了就不由地悵惘,心裏頓時感到燈火闌珊的寂寞。十七過後果然就冷清下來。吃完了剩餘的年貨,年味漸漸消失去了。三個月來積累起來的歡喜,揮霍一空了。

好在春光一日日茁壯,“立春雨水漸,驚蟄蟲不眠”,白天更長了,氣溫回升了,地解凍了,冰融化了,雪少了,霧薄了, “七九河開,八九雁來,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這時候正月過完,已是二月。“二月二,龍抬頭”,過完二月二年真正過完了。春深日暖,大人們終於可以歇一歇乏累,孩子們又憧憬著下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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