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名——知識考古學的一個實例》
根據經典哲學家卡西爾的符號學理論:“人從一出生便被迫置於一個充滿符號的世界”(卡西爾《人論》),人從此必須別無選擇地接受符號,其一生就是在不斷地完成符號積累的過程;這其中有一個至關重要的符號同時附著在人身上,它就是“乳名”。
乳名的產生完全是親人殷切企盼與良好祝願的結合體,屈原《離騷》開始就說:“肇賜餘以嘉名”;即使許多在聽覺和視覺上造成“懸差”而引起厭惡情緒的乳名,在親人脫口而出的呼喚中仍然蘊涵著綿密親切的情感。
乳名的使用範圍通常隻局限在自己出生的狹小地域,等到其長大成人,會有一個響亮雅致的正規名字出現在族譜裏。自此以後,從學校教育到踏入社會等一係列登記注冊的各種繁瑣的檔案裏,這個正規名字幾乎伴隨終身。但是乳名卻並不會隨著正規名字的出現而消失,在某些特定的場合,乳名會一下子跳出來,覆蓋著成長的足跡,消弭多年的思念與憂慮、煩惱與屈辱。
如何給剛出生的孩子取個好聽又吉利的乳名總是讓父母煞費苦心,最後往往向自己的想象力妥協而選取一個常用的詞匯。譬如,“狗剩”:寓意著祈福求命的願望,它常常發生在一個體弱多病的孩子身上;父母用卑賤的詞匯作符號而定義自己的孩子,表達的是最美好的願望。這種看似矛盾的現象可能肇自於巫術思維:魔鬼不屑於貪食一個卑賤的軀體,而是會像正常人一樣喜歡美味佳肴。祭祀儀式裏的“其香始升,上帝居歆”(詩經),大約就是神靈下界是循著人間的香味,祭奠的“犧牲”一定是肥美的物品。
與此相反,另一類是用代表強悍的詞匯取乳名,比如,山、石、金、剛、鐵等質地堅固的象征物質,其強悍的本質賦予人一種百折不屈的精神。它涵蓋了父母對孩子的希冀,也是自身意誌的充分表達。乳名也常常帶著強烈的性別色彩,男孩乳名多為“石頭”“鐵蛋”之類;女孩的乳名多為“帶弟”“招弟”,暗含著父母的祈求,“多子多福”的傳統觀念裏,這類女孩子的乳名暗含了歧視和不滿的成分,我們從中能看到父權意識的潛在影響,好比從一塊雲朵裏看到天空的姿態。
近年來,上述乳名已經非常少見,代之而用的是一些“西洋化”乳名,“皮皮““莉絲”“艾米爾”等等,從這些大批隨風而起的西洋化乳名裏,似乎很難再窺探到父母的希冀和願望,除了“西學東漸”和“國門開放”之外,我們尚沒有找到合適的理由。一個民族集體無意識的形成總是有其現實的根基和邏輯上的依據,隻是我們懶得去探討,或者認為這樣做根本就是浪費心力。
在所有附加在人身上的符號中,乳名無疑是最本質的一個。它深深地鐫刻著愛的情感,滲透著元初的親密信息,毋寧說它就是通往人類靈魂深處的密碼。當正規名字意欲融進社會時,登記注冊是必經程序,一經造冊,由此便處於人類社會權力的監視規訓之中,如影隨形,即使在墓碑上,那個正規名字像個附身的幽魂一樣纏繞著腐朽的肉身。然而臭名昭著的權力的觸須絲毫沒有觸及到乳名,它似乎永遠遊離於權力之外,乳名隻屬於自由的天堂。
奧撒格人那首古老的歌謠唱到:
當我失去了一絲兒呼吸
靈魂飛離
請呼喚我的乳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