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發——文化人類學解讀》
遠古時代的理發基本上就是“剪掉頭發”(cut hair off),純粹屬於生活中的自然需求。當蓬勃生長的頭發遮住了臉麵,迷住了眼睛,隱藏著無數的小生物,以致奇癢不止到無法忍受時,人們就會主動找工具裁掉過長的頭發。漢代馬援《擊尋陽山賊上書》就說:“除竹林譬如嬰兒頭多蟣虱,而剃之蕩蕩然,蟣虱無所復依。”在先民的理發過程中,沒有儀式和禁忌,也不顧剪掉後的發型樣式,更不在意身份的協調性,簡言之,遠古的理發是處於自由的狀態,出於本真的需求,不存在其他附屬和附加的功能。
巫術思維盛行的社會裏,“萬物有靈論”彌漫在人群當中,理發遂發展成為一種儀式;那時人們認為頭發是身體的組成部分,剪掉頭發就好像靈魂被切掉一樣,會產生莫名其妙的恐懼心理。理發自熱就是個非常嚴肅的問題,理發的過程中必請巫師作法,以保住靈魂。這一類儀式到後來演變成禮儀,比如有重要人物犯了殺頭之罪,這顆頭顱太寶貴,不能真砍掉,可以剪其頭發而代替。當然這類“削發代砍頭”荒唐理論專為權貴階層而設,至於貧民,該砍頭的還是要砍頭。同時發生的現象比如頭發作為定情物,也是這種儀式的延伸,“睹發思人”比“睹物思情”更加真切可親。
理發具有的模式化和程式化則是權力作用的結果,貧民和貴族不得有一樣的發型,犯人和普通人也不能留相同的樣式,皇權和臣子應有相應的區別,特定的時代背景下,從發型完全能判斷所屬的社會階層,和服飾的社會功用大致相同。但是由於犬儒意識和庸奴思想在人性中的強大作用,這種區分總是會遇到尷尬的局麵,權貴的發型模式常常很快在普通人中間流行,就是所謂的“時髦”,以至於美醜的界限因此而打破,權威的理論給出的解釋是“醜到極致即為美”,大大擴展了老子思辨方法的實用範圍。例如中國元代和清初的皇權男性發型,日本的武士發型,一直高居上位,被視為“崇高”。
理發作為“美容”的重要組成部分,客觀的講,在古代人那裏就隱性地存在著,隻是隨著時代的發展才慢慢發展成為一種職業,盡管這份職業經常陷於撲簌迷離的境域,理發一度成為肉體交易的幌子,盡管社會學家稱這是一種良性的社會功能,即性生活的補償,然而卻不能不承認它充斥著腐爛腥臭的氣息。近代它又迅速躍居美容領域之首,成為人們美化生活不可或缺的生活內容。
後資本主義社會的機械工業和現代社會的電子工業向人們展現了現實世界的美好前景,與此同時,也築造了僵硬冰冷的壁壘,在很大程度上阻斷了人與人之間的溫情接觸。人需要彼此相互撫摸,從靈魂到肉體,缺少這種撫摸,人會變得焦慮,孤獨,悵慌和無所適從。眾所周知,後現代社會的物質和精神產品則變本加厲,正強有力地製造著缺少撫摸的乏人性的社會環境。在這樣的困境裏,人們開始尋找原始的撫摸,理發於是又漸漸進入人們的視野,人在理發時享用到了人的撫摸。毋寧說這是一次卑微的人性回歸,好像流浪兒再次回到故土:到理發店理發不再是為了頭發修剪,也不是為了個人的儀表,更不是完成某些權力的意誌,而是為了得到真實的人的撫摸。剪發這個簡單的個體行為終於開始背叛它的原初意義。
坐在鑲著深褐色牛皮的椅子裏,嗅著燒蝕的莫名的人體味道,人漸漸眯上眼睛,享用深切的,包含情感的撫摸,體驗著人與人之間的溫暖,愛撫,慰籍,在這樣的撫摸裏包含著放鬆的,自由的深意。
理發自此升騰到人類返璞的莊重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