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壁虛造——繪畫理論補正》
繪畫之要義不外二者:形而下者曰“術”,形而上者曰“藝”;術存二像,藝則含三境。
術之二像者,一為自然山水之象,二為心中營構之象。自然山水之象,因其固然,亙古恒常也;心中營構之象,虛幻飄渺,莫可名狀。章學誠《文史通義》謂:“睽車之載鬼,翰音之登天,意之所至,無不可也。然而虛心用靈,人累於天地之間,不能不受陰陽之消息····是則人心營構之象,亦出於自然之象也。”造藝者須披沙揀金,捫毛辨骨,擇取富有意義自然之象,納於胸中,再形諸筆端。
藝之三境者,其一,造藝者攝取自然之象,纖介無遺,刻板畢肖,此下也;其二,啟於自然之象,而成於心中之象,此中也;其三,源於自然之象,啟於心中之象,成於無像之象者,上也。
無象之象,難以哉!曆代宗師授以繪事法術,藝術史論典籍已約略盡之,今不煩綴述歧路之亡羊,立此存照焉。
擬物取象者蓋肇始於莊子經“藐姑射之山,神人居焉”,魏晉玄學首開追尋自然風氣之先。東晉王微《敘畫》曰:“望秋雲,神飛揚。臨春風,思浩蕩····綠林揚風,白水激澗·····此畫之情也”;山水畫之初,畫家直接從自然景象之中汲取美之元素。五代後梁荊浩《筆法記》雲:“思者刪撥大要,凝想物形”;至有唐受禪宗影響,文人之中清談風氣盛行,文人寄凝想物象實現自我超越,畫家倚凝想物象而造藝,文化環境使然。《宣和畫譜》記院深言:“忽見浮雲在空,宛若奇峰絕壁,真可以為畫苑”,《南村輟耕錄》載《山水訣》雲:“登樓望空闊處氣韻,看雲彩即是山頭景物。李成、郭熙皆用此法,郭熙畫石如雲”,顧愷之《神情詩》“夏雲多奇峰”,修辭比喻,正可為“觀雲思山”“觀此想彼”作注。
“觀雲思山”取“雲”與“山”之類似外觀形貌,尚有對象可擬,無象可擬則是謂“神與物遊”者也。宋沈括雲:“書畫之妙,當以神會,難以形器求也。”其《夢溪筆談·書畫篇》載:“陳用之善畫,度支員外郎宋迪見其畫山水,曰:‘汝畫信工,但少天趣。’(陳)用之深伏其言,曰:‘嚐患其不及古人者,正在與此。’宋迪曰:‘此不難耳。汝先當求一敗牆,張絹素訖,倚之敗牆之上,朝夕觀之。觀之既久,隔素見敗牆之上,高平曲折,皆成山水之象,心存目想,高者為山,下者為水,坎者為穀,缺者為澗,顯著為近,晦者為遠,神領而意造,恍然見其有人禽草木飛動往來之像,了然在目,則隨意命筆,默以神會,自然境皆天就,不類人為,是謂活筆。陳用之自此畫格逐進。”
世界經典文庫選輯達芬奇筆記亦雲:“繪者當麵殘牆敗壁,運思構境,借助牆壁之斑痕,石料顏色之錯雜,目視心想,無窮盡之山水景色宛然若現矣。”與陳用之可謂東西遙相呼應,心符神會。
西方《藝術家傳》載畫師皮諾卡西莫觀物擬象之行為,讀之令人莞爾:有病人嘔吐於牆壁之上,遂留諸多汙痕狼藉,卡西莫留心檢視其牆,目觀心營,見牆麵如萬馬奔騰,相互爭鬥,城鎮高樓聳立,山水林木風景奇詭,天空雲蒸霞蔚,雲雲。
宋迪為“未及古人”開方劑治“少天趣”之病,與達芬奇同訖於敗牆,皆致力於敗牆之慌寒“形相”獲取相應啟示,苦思冥想,通靈感神,然其前提必有窮年積累“信畫工”之奠基,舍此而大談敗牆神啟,大師如達芬奇者亦難免誤人子弟之嫌。卡西莫訖靈於病人嘔吐穢物粘連牆體之貌,逐臭之流也,猶今世所謂“找對病根而錯開處方”,以此救繪畫淺陋粗俗之弊,不啻於以火救火,以水濟水。
造藝而無所取法,窮極怪誕,遂認雲彩為蓬萊,以穢物為慌寒,劍走偏鋒耳,實為一切偽藝術之通弊,此弊尤甚者,當代藝術也。無實地考測天地之奇偉,無親身感渥山川之秀美,而向壁揣虛,援虛造境,無異於驢耳鼓瑟,妄啟心智,閹官娶婦,浪拋時光,不愚爾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