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兒家住的那個大院叫人委大院。
舊時是某個地主老財的私人山嶺,遍植鬆林,鬆樹粗大的幹枝直聳雲天。1949年後圈地新建為縣委和縣人民政府合署辦公的一個大院落,大院一分為二,左邊手嶺頂建有一棟縣委兩層大樓,有一個大門可以進來,設有門衛;右邊手為人委的辦公室,是一排平房,也有一個大門並設有門衛,很多時候人們習慣簡稱它為人委大院。大院裏沿著內部道路兩旁遍植大葉桉、相思樹和一些桃、葡萄、棗、梨、橙、芭蕉等果樹,也有一些冬青灌木作為美化環境樹種。
大院裏孩子們的父親母親來自五湖四海,分別有南下幹部和本地幹部,有說普通話的和各地方言的,比如說官話的、說客家話的、說白話的、說壯話的,等等。
坎兒住的那個地方叫“老三排”,前後依次有三排一模一樣的房間,每排有十個單間。“老三排”居於縣委大門和人委大門之間,圍牆上專門開有一個小門可以方便進出,不必非要經過設有門衛的縣委大門或人委大門。坎兒一家四口人隻分到一間十來平方米的單房。坎兒至今記得那間戶內牆壁上粘有一幅寒號鳥的連環圖畫。
隔壁勝傑哥哥一家六口人分得兩間房。他家祖籍是寶縣人,勝傑哥哥的父親舊時是一名國軍軍官,投誠起義將領。勝傑哥哥家裏當年還保存有軍刀、馬靴、望遠鏡等物。勝傑哥哥的父親高大威猛,總是剪著一個短發,顯得精明強幹就像一個時刻準備出發上戰場的軍人。估計他在舊軍隊裏有馬騎。如果他再留起八字胡來就完全像小人書中描畫的舊軍官啦。坎兒常常想象他穿著馬靴,挎著軍刀,貼胸處掛著一副望遠鏡,一名傳令兵手牽著一匹白馬走在邊上,騎在馬上很威風的樣子。坎兒就很仰慕。
那些連環畫上都是這樣畫的。
但他現在投誠了,沒有馬騎,坎兒從來沒見他騎過馬,他在坎兒麵前也就沒有想象中的威風凜凜了。
勝傑哥哥的父親有時會買回一條扁頭風,一種毒蛇。他把蛇的頭部釘在一塊木板上,木板靠在外牆上。他將那蛇的尾部砍斷後,那斷口就沐沐地流出血來。他父親就會趕快叫勝仁弟弟捉住蛇尾巴直接喝蛇血。或又拿來一個吃飯的碗將那些一下吸不完的蛇血盛起來。勝仁弟弟從小得了小兒麻痹症,一邊手腳完全沒有知覺。不知勝仁弟弟喝了多少次那些毒蛇的血,但他的病從來就沒見有過任何起色。倒是那個血腥的場景卻深深地嵌印在坎兒小小的腦袋裏,一輩子也忘不了,時不時會浮現在眼前。這時就會想起一輩子受困於病患的勝仁弟弟。還會想起與勝仁弟弟常常在一起的阿公。阿公就是勝仁弟弟的爺爺,一直跟在勝仁弟弟家裏生活。阿公背駝,腰幾乎彎成九十度。阿公很勤勞,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他不是劈柴燒火做飯就是挑水淋菜。阿公留有八字胡,胡子全白了,見人笑吟吟的,笑起來胡子跟著抖動,很好玩。他說些老家的土白話,坎兒很難聽得懂。
勝蘭是勝傑哥哥的妹妹,與坎兒一般大,同一年級但不同班。
勝蘭的脾氣很暴躁。有一次她與勝仁弟弟不知為什麽事情吵起架來,氣急敗壞。坎兒恰好也在她家房內玩耍,她命令坎兒馬上走開,坎兒沒反應過來。她就拿著一把鋤頭過來放在坎兒頭上,威脅坎兒作勢要鋤下去的樣子。坎兒很害怕,如果她真地鋤下來,坎兒就沒命了。以後坎兒對於一個表麵溫和的人總是持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懷疑,坎兒知道有些人會把身上一些壞脾氣暫時掩飾得很好,你永遠也不知道她在下一秒或什麽時候會氣急敗壞,情緒失去控製。如果沒有一段日子的共同生活你根本不了解一個人的脾氣和性格。
坎兒爸參加鄉下的土改工作不久便被提拔為縣裏某局的預算股股長,多年以後又兼總會計,而且是從五十年代一直做到八十年代中期退休為止,貫穿他的一生,職位再也沒有變動過。以後坎兒工作了,聽他感歎過,他當股長時,局裏有一個同事沒有任何職位但以後都做到副廳級了,他卻從未升遷過,也從未調換過工作單位。據說至少是有過一次機會的。那一次機會是地區鄭局長點名要調坎兒爸到地區局,但縣裏有些妒賢嫉能的領導就是不放他走,坎兒爸也沒堅持,可能他因為一家人在縣城小鎮裏呆慣了也不大願意離開。根本原因是坎兒爸一輩子沒求過人,他不大會為了一已私利拉下臉來求人。
這個占據著幾百畝地的縣委和人委合署大院四周原來衝夯有泥土坯牆,以後文革兩派打仗,才又築起了堅固的石頭圍牆,用以防範對方的進攻。
隔壁是老銀行,與人委之間的泥牆上開有一個側門,不打仗時大人小孩都可以從這走過去。文革打仗後這裏就用鐵絲網圈住,院裏沿著圍牆裏邊埋有許多地雷。有一次兩派開打了,一名聯指的幹部被對方派別從牆外扔進來的手榴彈把一條腿都炸斷了,但撿回了一條命。那幹部後來在文化宮守門負責查電影票,走起路來一瘸一拐,坎兒記得他。
對於孩子們來說,大院就是一個神奇和快樂的伊甸園。
大院東北角有一個舊炮樓,不知道大人們怎麽稱呼那塊地方,孩子們把它稱為“炮樓角”。那地方十分偏僻,鶯飛草長。有人見過大蟒蛇,不過孩子們從來沒碰到過。直到有一天,大人們真的從那地方捉到一條碗口粗的大蟒蛇,孩子們才知道後怕。之前,坎兒與孩子們在那裏打打鬧鬧消磨了很多快樂的童年時光。
登上這個炮樓頂往外一看,圍牆外麵是一塊開闊地,開闊地後麵有一個大魚塘,魚塘後麵是進城的唯一公路。炮樓視野廣闊,居高臨下,這是一個可以控製要道的據點。炮樓為四方形狀,裏麵有三層,每一層都設有一些槍眼,外窄內寬。從槍眼裏向外望去,似乎還可感受到當年放槍時的硝煙彌漫,土匪進攻時的呐喊聲和咒罵聲。樓梯為木製,因年代久遠,搖搖欲墜,踩上去吱呀作響。樓板上還殘留有一些子彈殼。到了文革打派仗,就可以揀到銅製彈殼了,還有高射機槍彈殼呢,一個彈殼恐怕有一兩重。說起來真的是難以置信,每次打派仗最為激烈時,坎兒都不在大院,打完仗才回來。坎兒還為揀不到銅彈殼而暗自傷心呢。小時候一點都不知道害怕,卻十分地羨慕前排的周家兄弟,每次打仗他們都碰巧在大院,並能揀到很多的銅彈殼,其中有很多的高射機槍彈殼。
有一次聽說又準備開打了,大人們看起來很緊張。坎兒爸要坎兒轉移到附近的和田村鍾表匠老礦家,父親跟他關係比較好。坎兒堅決不幹,嘴上說是不怕打仗,實則是想揀子彈殼。
每一個男性幹部都配發了一枝步槍。坎兒爸也領回來一支八九成新帶三角刺刀的蘇式步槍。坎兒十分好奇,等他父親去上班不在家時,坎兒就拿他的槍出來把玩,把子彈裝進去又退出來,退出來後又槍上膛,七裏哢拉,以至可以很熟練的上膛、瞄準和出刺刀。很多年以後,坎兒插隊到了農村,當上了民兵排長,有一些基本的軍事訓練。第一次實習打靶,三槍坎兒打出了二十七環的好成績,至今記得。不能說不與當年在家裏私自玩槍的經曆有關。
炮樓角還有幾兜桃樹,成熟季節,長滿了果實,青綠的桃果朝陽那麵又有幾抹嫣紅,十分誘人,果實把整個樹枝都壓得低下了頭。在果樹前麵有一家人住著,小孩都不敢貿然上樹去摘,怕挨一頓臭罵或告到管事的大人那裏去,你家大人就吃不了兜著走。
文革時期一切都亂了,沒人敢管。院子裏有一家林姓三兄弟帶頭,一群孩子在中午時分像猴兒一樣悄悄地爬上了那幾兜桃樹。正在摘果時,那戶人家的女主人聽到響聲出來查看,一見有人“偷”果,正想發火。後見孩子們人多勢壯,才又變換語氣,最後無可奈何地說道,摘吧,摘吧,摘完更好,要不一天到晚有人來摘,吵死了。大一點的孩子與她敷衍,其它孩子則七手八腳地緊趕慢摘,袋裏揣著幾個,手裏還要拿著一兩個,才心滿意足的溜下樹來。一溜煙地跑到九曲橋小河邊遊泳去了,上得岸來就吃桃,遊一會,吃一會,真是快活得就像花果山上下來的一群猴兒。
像飛機一樣帶兩翼的縣委大樓前麵還有幾兜棗樹,也是孩子們覬覦的對象。
午休時分,大樓內外一片靜寂,四處無人。孩子們躲在大樓一側,用那小石塊瞄準,遠遠地向那棗樹上擲去,隻聽見那邊棗兒一片的落地聲,皮裏撲落。靜等一會兒,看沒人發覺,孩子們才裝模作樣似撿落地棗兒一樣自自然然大大方方地上去揀。
熟棗兒青皮裏透著泛紅,皮脆肉甜,一咬一甜絲兒,坎兒至今回味無窮。
這倒不是說讚賞坎兒與其它孩子們的“偷果”行為,我是為他們當年的那種少不更事而感到有幾分好笑,又有幾分感歎他們的荒唐和缺少管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