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最柔軟的部分
·文 遠·
母親,這個字眼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觸碰了,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想,深怕觸碰到這個生命中最柔軟的部分。
不管何時,每一想到母親,我的心中仍有一種淡淡的憂傷。
母親走得很早,就在我十二歲那年,母親因病驟然離世。母親的驟然離世對於我這樣一個不諳世事而又內向的孩子來說是一個巨大的打擊。我小時候不愛說話,沉默寡言。母親的愛可以讓我時時刻刻感受到溫暖。
世上的母親給人的印象總是一種對孩子的疼愛,我的母親也不例外,給我的深刻印象也是那種無邊無盡的疼愛。
一年一度的清明節快要到了,母親對我疼愛的點點滴滴在我的腦海中翻騰起伏,噴湧而出,引起我無盡的思念和感懷。
我的母親叫何素芬,乳名小琴,一九三七年生人,羅城龍岸人氏。解放前幾年隨外公舉家遷往柳州。我母親十九歲與我父親結婚,這裏麵的故事很長……
我外公是羅城縣龍岸鄉的大戶人家。上世紀四十年代末那場紅潮將“漢地九州”的所有有錢人一把揪翻,我外公也不例外。五十年代初的某一天,他一個人帶著些細軟遠避廣州說是去經商,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我外公娶有兩房太太,原配賴氏。我外婆蒙氏是二房。可能是這個原因,我外婆在那個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的大家庭裏倍受歧視,親眼目睹,這養成了我母親具有一種天生的反抗意識。她頑強地抵抗著命運加給她的種種不公,疾惡如仇。
對於某些看不慣的人和事,我母親有一句名言:即使我乞討經過你的家門,我的碗口都會向下倒扣。意思是絕不乞求。
這表明了我母親是一個剛烈之人。
外公把一個五口之家丟給外婆一個人,母親是長女,才十四、五歲,你說我母親能怎麽辦?
我母親家裏是講福建話的。
很多很多年前,外公的家族是從福建漳州府平和縣遷涉過來的,龍岸鄉周邊數個村落大都是講福建話的,至今仍保留著這種語言傳統。我從小就耳濡目染母親家裏人說福建話,但因為我的嘴笨,屬於現在人們口裏常說的那種笨小孩之類的。沒有跟嘴的習慣,所以至今僅僅能聽得懂福建話,但不會說。說來十分遺憾,現在想學講福建話但也有些晚了,主要是沒機會。世界上沒有後悔藥吃。而沒有從小跟嘴學講福建話是我最大的人生遺憾。因為我後來上學了,逐漸顯示了我對語言文字有特別的喜好和特長,學習了很多語言包括一些方言,尤其是自修了英語和日語,感覺到語言也並不是很難學嘛,鸚鵡學舌而已。
當然如果現在給我三兩個月時間專門去學習一種語言,比如說福建話也是有可能把它學到手的。但是世事繁雜,恐怕也沒有這種專門的時間和精力了。
我母親當過電工。
我記得以前家裏有一張她穿著工裝服的照片。
在縣農械廠,她曾在那裏當過電工。可能也到過附近農村排灌站接電拉線之類支援農業的工作。
我母親讀過一點書。
母親在羅城龍岸鄉下讀過私塾。有一次我跟母親家裏長輩們回龍岸鄉下祭祖,族裏會餐時有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先生知道我是小琴的兒子,顫顫巍巍地走過來對我說到,他與我母親曾經是同學。聽了那位老先生的話,我的心頭一熱,怔怔地望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有一種久違了的家人之間才有的溫暖感覺。
可能外公舉家遷往柳州居住以後,我母親在柳州也讀過一些書,至於讀到什麽程度不知道,母親是識字的。一九四九年柳州解放時她已經有十四、五歲了。
如果說在鄉下六七歲啟蒙讀書,母親到了這個年紀小學也應該畢業了。但解放初期家裏顛沛流離生活無著,讀書就是一種十分奢侈的事兒了。可能母親斷斷續續讀過一些初中課程,有沒有畢業不知道。到了一九五五年她才剛滿十九歲,為了生活就嫁給我父親了。我父親當時在縣政府財政科任預算股長,身材修長,相貌英俊,雖然是苦孩子家庭出身,但看樣子年輕有為。據我伯娘講,是母親家這邊有一個叫二嫂的介紹母親與我父親在全家相識的。我伯娘家姓全,也是羅城大戶人家,但田產沒有何家大。
母親十分善良。
母親的親戚家人們都這樣對我說。
我大舅哥人很嚴肅,不輕易表揚人,但他在生命的最後一次會麵中卻對我透露,我母親曾給過他病中的父親(我大舅)五塊錢。我母親沒有正式工作,平時打些零工。五塊錢對她來說也是一個不算小的數目了。當年一個學徒工的工資才十八塊,一角四分錢一斤大米,八角三分錢一斤豬肉。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可能是指我母親出嫁後,大舅病重(大舅土改時被農人拉回龍岸鄉下批鬥,逼他供出外公埋藏的金銀財寶,被活埋恐嚇和毒打後落下殘疾)生活無著,母親去看望他父親見麵後拿出在當時還算值錢的五塊錢給他父親(我大舅)。
母親見不得別人受苦受難,傾情相幫。
母親是家裏長女,還有一個妹妹和三個弟弟。其中有一個弟弟生性豪放,愛交朋友,也有點愛顯派。文革時找工作不易,他隻是跟著師傅做些木模粗活,收入也不多。有一次竟然心血來潮,他買了一瓶當時要花三十多元一瓶的茅台酒用來瀟灑待友。被我母親知道,大發雷霆,指責他不知柴米油鹽貴,也不知道幫襯家裏及顧及家裏的其它兄弟姐妹。
作為長女我母親雖然早早出嫁,但仍然視娘家人的生活為自己的責任。
但凡自己平時有些什麽好吃的東西總愛往娘家裏搬。自己醃製的臘肉臘腸、分配到的農村土糖廠榨甘蔗剩下的糖油、甚至自己種的瓜果蔬菜……不一而足。
母親是一個十分顧家的人,雖然是“嫁出去的女”,但依然是可以收回來的“水”。“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這句俗話放在她身上並不合適。
母親疼我,她對我寄與了很多期望。
有一段時間我害沙眼,我母親怕我的眼睛要瞎。要知道那個年代消炎藥很缺乏,許多害了沙眼的人由於得不到及時治療,眼就慢慢地瞎了。我母親很害怕我的眼睛也瞎了。經常帶我上醫院看醫生,有一次我記得很清楚,母親是帶我到柳州浮橋河北橋頭東門附近一家中醫館看醫生:母親牽著我的小手,隨著過橋的人流緩緩地走著,木橋有些顫動,橋下的水流靜靜地流淌,岸上青山滿目蒼翠……
我躺在醫院候診大廳的一張長條登上,母親給我眼睛敷上浸有消炎藥水的一塊棉紗布。那個溫馨的鏡頭我永遠也忘不了。
母親曾經當著隔壁張阿姨的麵誇讚過我,即使在今天我回憶起來也感到是一種莫大的幸福。她指著我車好的一雙鞋墊對隔壁阿姨說到,你看他的針腳車得多麽整齊,說明他的心思好慎密啊。大意如此,我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也記不很清楚她的原話了,但被誇讚和肯定的那種溫暖感覺至今我也能清晰地記得。
別的記不得很多了,還有一件事永誌難忘。那就是母親關於學習的教誨,耳提麵命,對功課與玩樂的區分,誰更重要。
有一次貪玩,晚上跟小朋友出去“打仗”,回得晚了,作業還沒做。
即使到了上床的時間,母親也不給我去睡覺。一定要我完成當天的作業才能去睡。我一麵哭,一麵做作業。實在太困了,頭一點一點,眼皮早就搭拉下來。作業一下完成不了。母親白天工作辛苦,睡了一覺醒來見我還在床邊做作業。心疼我,她就輕聲細語地囑咐我,上床去睡吧,下次不要這樣了。一定要先完成作業才能去玩啊。
等有了孩子,我也是像母親那樣教育和引導後輩的。
常常有人這樣問我,你的孩子給不給他玩電子遊戲?
我說給啊,別人家的孩子玩什麽他也可以玩什麽。但是,但是,請注意大前提,但是要在做完作業之後才能去玩遊戲。
很多家長沒有注意這個“但是”大前提。放任自由是不對的。也有一些家長剛好相反,一味要求孩子做作業而不給孩子任何空閑時間玩遊戲,也是不對的。
兩種極端都要避免。
遊戲的種類和內容也要稍加注意和留心,盡量引導孩子玩一些有正麵意義的遊戲,避免玩那種打打殺殺的遊戲。
在玩遊戲的時間上也要有所控製。這些都是大人家長們可以做得到的,是我們做家長的責任。
我擦幹眼淚,我是說我在寫到這裏的時候,擦幹了眼睛裏不斷流下的眼淚。我懷念母親,我牢記著母親的教誨,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她對我的叮囑,學業和玩耍哪一個更重要?
一年一度的清明節又快要到了,我遠在北美,今年的新冠病毒疫情十分嚴重,看來是暫時回不去了。這是我連續第三年清明節不能在母親的墳前行三跪九叩之禮了,鳴呼哀哉!
作此文聊作感懷,讓母親永遠活在我的心中。
加貼小詩《山中夢母》:
霜月照屋壁,霜風湧江波。
終夕不能寐,輾轉思懷多。
忽夢吾母來,宛然度山阿。
但問兒衣薄,語短不及他。
兒寒尚可忍,地下知如何?
---劉宗遠(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