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968年到1977年,中國大陸,大部分隻學過幾年毛選的"高中生"出了校門沒有其他選擇,隻能去農村插隊。能夠逃出這個命運的人真可謂天之驕子,少之又少。
那是1973年,還有一年我也要下鄉了。我姐姐插隊在農村已經5年,回城遙遙無期。每次有招工、上學的機會,人們就說她比同時下鄉的同學小一兩歲,讓年齡大的人先走吧。
一個女兒在農村回不來,另一個女兒也麵臨著下鄉。母親絞盡腦汁也不知道如何能讓我躲避下鄉的命運。身體弱,可沒什麽毛病。近視眼,又沒有達到600度的高度近視可以作為"病殘生"留在城市。就這麽讓我下鄉,她真的不放心,也不甘心。
一天母親和我的班主任鄭桂久老師聊了好久,鄭老師見多識廣,建議讓我休學一年,看看會不會發生什麽變化。母親想想也行,反正班裏大部分同學都比我大一歲,等一年就和同時下鄉的人同齡了。
就這樣,喜歡上學的我突然圈在家裏,好孤獨。閨蜜小瑩幾乎每天放學都來找我,告訴我學校發生了什麽,她們的考試題也拿給我看。準備參加學校文藝匯演時,班級排練歌曲的歌片還讓我幫著刻鋼板(那個年代還沒有複印機呢)。白天家裏沒人我就非常無聊,出門又害怕別人問我為什麽不上學。
家裏的書翻來覆去地看,還看了一本講不等式的書,又學了中式除法,想學男孩子們自己組裝半導體,到底因為動手能力有限而作罷。
父母商量一下,決定給我換個環境。於是我跟著父親去了他工作的城市,住進他的獨身宿舍。
父親從1950s初調到附近的城市工作,每星期六下班從辦公室去火車站,乘火車回家吃晚飯。星期一早上離開家,下了火車直接回辦公室上班。平時就住在單位提供的"獨身宿舍"裏。周而複始,直到退休。
環路車坐到大南門下車,進了胡同走上百米左右,右拐順著院牆再走20米就進到父親單位宿舍的大院,宿舍樓是一個挺大的、長長的、從南到北的三層紅磚房。
一樓正中間是一扇大門,這是整棟樓唯一的大門。進了大門是樓梯,也是樓裏唯一的樓梯。大門右邊有一個小房間,看門的劉大爺24小時在這裏。劉大爺的門口有些空間,人們把自行車停放在這裏。晚上這裏擠滿了自行車。
父親帶著我上了二樓(還是三樓?),一條長長的水泥地走廊向兩邊延展,走廊兩邊都是宿舍的房門。
打開他的房門,空空蕩蕩的房間一門一窗,沒有壁櫥,木質地板刷著暗紅色的油漆。四張單人床,幾張桌子。每個房間住兩個人。每人兩張床,一張睡覺,一張放東西。父親的室友於正毅叔叔因為我的到來臨時搬到另一個房間,和南方人沈叔叔合住。其實這幾個人都不是真正的單身,他們的家屬都在另一個城市。樓裏還有一個女單身,她大概是唯一真正的單身。
"獨身宿舍"可能是當年建房的目的。我去時大部分住在那裏的人都是一家一戶的。可能先是小夥子一個人住在這裏,日後結了婚,單位的家屬樓已經人滿為患,隻能讓小夥子帶著新婚妻子住進他的獨身宿舍。久而久之這裏也成了家屬樓。像父親那樣不帶家屬的職工非常少。
一個房間一家人。房間很大,很容易隔成兩個房間,大一點的孩子可以有自己的空間。隻是采光不太好,隻有靠著外牆的房間有窗。
過日子不可能不吃飯,於是寬大的走廊就成了各家各戶的廚房和雜貨間。家家門口都用各種材料搭成灶台,碗櫃。。。哪個門口幹幹淨淨沒有雜物,裏麵保證是單身職工。走廊東西多了,也黯淡起來,於是家家灶台上又拉著明線電燈。
下午煮飯時間,電燈都亮了,蜂窩煤,煤氣罐。。。通通啟動,走廊裏叮叮當當,頓時好聞的氣味就充滿了走廊。
宿舍樓的走廊很長,廁所間(不能叫"洗手間"因為沒有洗手設備)和水房在走廊的兩個盡頭。一端是男廁,一端是女廁。廁所間裏有一排小隔間。水房則是有著十幾個水龍頭的長條水池。如廁之後的洗手,早晚的洗臉刷牙,洗衣洗菜洗碗刷鍋都在這裏進行。
記得管理宿舍的劉大爺眼睛不好,一隻眼睛總是閉著。耳朵也不好,戴著助聽器,一端掛在耳朵上,一端連著一個小半導體收音機一樣的儀器。和你說話有時會把這個儀器對著你接收信號,非常嚇人。
這個樓裏住著百十來戶。大門,門房,走廊,六個廁所間(每個至少有四五個坑),六個水房,大院子。。。都歸一個眼睛不好的老頭管。廁所的衛生就可想而知了,蹲坑完全看不出原來的白色。我對全樓的三個女廁所都考察一番以後,每次都固定去另一個樓層的廁所。
父親不開火,附近的餐館就是他的食堂。
我去的時候還是這樣,早飯有時我們倆一起去吃飯,如果父親忙我就自己出去找地方吃飯。午飯自己管自己。晚飯常常是我提前買回來一起吃。很快附近的小餐館就讓我吃個遍。不過那個年代飯店也沒有什麽好吃的。走廊裏炒出來的菜可能比飯店的還好吃些。
一次母親來看我,告訴我要多吃蔬菜。於是父親買了一個煤油爐,我便開始在父親的宿舍裏煮些簡單飯菜。每天在外麵的小店買些菜,記得常常是買二斤豆角或者茄子,再買些米飯。捅咕捅咕,也可以對付,父親從來沒有抱怨過我的廚藝。
父親是南方人,在北方久了普通話也可以,但個別的字還是容易混淆。那天他說他會做"蛋糕",問我想不想吃。我一邊想著糕點店裏賣的那種方方的,軟軟的,金黃色,一斤可以稱八九塊的蛋糕,一邊說"想"。結果他給我的是雞蛋羹!我還是很喜歡。於是他每天都給我蒸雞蛋羹,直到我吃膩了,叫停為止。
每天去樓下小店買菜,年輕的女售貨員好像認識我了,有時買菜的人多,隻要能夠到我伸出的手,她就會接過我的錢,稱好菜遞給我。從來沒有和她說過話,更不知道她的名字,可到現在我都記得她白皙的皮膚,鼻梁的中間部分向上凸起,穿著售貨員的工作服:白大褂,白帽子。有一點像醫生的穿著,不過是皺皺巴巴的,也不那麽幹淨。
開始不認識樓裏的孩子,我不是在宿舍裏看書,收拾屋子,就是自己出去逛。坐環路車5站地7分錢就到中街。出了這家進那家。鍾樓是一家百貨公司,我看到鍾樓最上麵有漂亮的小亭子,想去看看。可是上到第四層,那是顧客可以達到的最高層,離亭子的樓層還遠著呢。我這麽試也無法再上一層樓,後來慢慢想通了,這種地方怎麽可以隨便任人去呢。我喜歡鼓樓對個的新華書店,可是沒有什麽書。
故宮離父親的宿舍不遠,我走路就過去了,還有沈陽圖書館也在那附近。
一毛多錢往反方向坐到南一馬路,走一會就到太原街。那裏的外文書店是我的最愛。
沒有地圖,看著車站的路線圖,有吸引人的站名就上車。從我住的大南門開始,附近的小南門、大西門、小東門、大東門。。。 沒有看到一個古色古香的"城門"。隻記得有很長的一排平房,從小西門一直到大南門, 叫“物資交流”,一間間的門市裏賣一些工業用的、但是家庭也可以用的零部件,變壓器,螺絲,螺帽什麽的。大東門有個很大的副食商場。大西有一條有軌電車。。。
中午走到哪吃到哪,下午回家準備晚飯。
我沒有手表,需要知道時間就從父親宿舍的窗戶探出身子往北瞧,遠處有個鍾表廠,鍾廠有個高高的鍾樓,上麵的大鍾會告訴我時間。我就是按照那個時間安排時間。
樓裏的孩子們常常在院子裏玩。不過她們都比我小很多。和我同齡的人不是沒有,可是她們都不在院子裏晃。
後來我終於有了一個比我小兩歲的朋友,果果。其實她的姐姐蘋和我年紀相仿,但人家不大出門,很少在外麵看到她。果果個子高高的,清瘦,圓圓的臉,見人還沒開口先笑了。我們很快成了好朋友,常常湊到一起講些心裏話。周末父親回家,晚上果果有時會過來在我們的房間睡。這時我們就天南海北地瞎聊一氣,直到其中一人進入夢鄉。
我們大院的最遠處缺一個四四方方的角落,那是隔出去的一個小院子,小院出口在另外一條小巷。院子裏有一個精巧的小二層樓,以前是趙四小姐的。我在那時是(省/市?)文聯辦公室。
小院門口有一個小小的門房,裏麵住著文聯的一家三口。那是整個小院裏唯一的人家。十幾歲的小女孩沒有玩伴,隻好常常去我們的大院玩。雖然她比我小很多,我們還是成了好朋友。她帶著我進到小樓裏,辦公室裏都是文聯的人。我們轉來拐去地走,裏麵的樓梯、走廊都不寬(作為辦公室真的不太合適)。站在小巧的陽台上,這邊是我們的大院,那邊是煤管局大樓(原來的大帥府)。記得她在學彈琵琶,幾個手指都纏著膠布。她還給我幾張糖紙。我們一般人都是吃糖時把剝下來的糖紙仔細展平,夾在書裏。她的糖紙是沒有用過、大張的,每張是六個糖紙的圖案。我非常喜歡。
這麽多年過去了,還記得她的模樣,可是她的名字卻怎麽也想不起來了。
不記得在父親的宿舍裏住了多久,兩個月還是更長的時間?
妹妹說最後是她和姐姐兩個人去沈陽接我,我們都住在父親的房間裏,白天我帶她們四處逛,中街,太原街,故宮。。。幾天以後我們一起回家。
1974年我的同學們離開校門以後,大形勢沒有任何變化,能夠逃避下鄉、直接工作或者升學似乎是癡心妄想。我不想再等了,回到學校,混了一年以後還是扛起行李下鄉了。
文章寫到最後發現網上有關於這個宿舍的視頻(有音樂):
從視頻中得知:宿舍1953年完工(父親一定是第一批住宿者)。2015年因為失火定為危樓(隻有一扇大門,不知是否有傷亡)。
下麵兩張照片都是上麵視頻的截屏。從照片上看到原來的大院裏又蓋了其他的樓,不但院子小了很多,而且又髒又亂,完全不是我印象中的樣子。
父親後來搬到三樓中間帶陽台的房間(右邊那間),雖然小了很多,但沒有室友了。
失火後的俯視圖。右邊的紅樓是大帥府,右下角是趙四小姐樓的房頂。
1984年左右,在我和母親的奮爭之下,父親的工作單位終於分給已經退休的父親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從那以後再沒有去過當年的獨身宿舍。
現在是2021年,一晃都快50年了。當年住在大院裏的孩子們不知道如今怎樣。隻知道蘋果姐妹都不錯。蘋的女兒出國了,定居海外。果的兒子來過美國,不知現在何處。
時間太久,記憶難免有誤。如果發現文中有不正確的地方,歡迎指正。
注:2022年1月上旬,突然發現以前從美篇拷貝到文學城博客裏的照片全部丟失。這篇文章的照片是 2/22/2022 重新上傳的。非常感謝文學城裏幾位朋友的幫助。
Your father is such a nice person. My dad always complained my cooking skills.
我是沈陽人啊。從小一直到大學畢業,都在沈陽生活。我母親和我弟弟一家現在還在沈陽居住。我前年回沈陽探親還去參觀了故宮和大帥府呢。
象你父親那樣的單身宿舍,我們結婚後都住過好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