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等待劉大富夫婦回來的十多天裏,發生了好幾件事,使我們的工作更複雜了。
李小妹的肚子越來越大。她媽媽急得象熱鍋上的螞蟻,到處活動,要把娃兒盡快弄下來。終於打聽到黃大仙,一個替人跳大神,祛魔鎮鬼的巫婆。也替人打胎,據說十拿九穩。黃大仙用什麽方法墮下六個月大的胎兒?好奇心驅使我們多方打聽,終於坐實了她是用一根尺來長的皂角刺(一種刺尖有毒的植物),沾上符水,從陰道深刺進去。幾小時後,孕婦就腹痛,產下已經死亡的胎兒。
工作組的知識青年們聞所未聞,幾天來象發現了新大陸一樣議論紛紛。這天晚上,衝完涼,大家和往常一樣,聚集到女生宿舍。郭興鳳永遠有織不完的毛衣。她坐在床沿上,一邊飛快的繞著毛線,一邊興奮的說:“沒想到鄉下有這樣的能人。以後我可以就近送黃大仙墮胎,少走多少路!”
“事情怕沒這麽撇脫,”小琴冷冷的說:“黃大仙是個搞迷信活動的巫婆,工作組怎能跟她有瓜葛。”
老莫倚在門上,噴著煙圈說:“你們城裏人就少見多怪了吧,民間許多單方都可以墮胎,用了幾輩子了,都有助於計劃生育。”老莫是本地有名的郎中的兒子, 人雖長得歪瓜劣棗, 不成比例, 但論起野史掌故可是權威.
“計劃生育的目的,不隻是安環、紮管、墮胎,還要教育人們自覺地用科學的方法節育。”我從《解放軍文藝》雜誌上抬起頭來,插嘴道:“黃大仙用的方法不科學也不衛生,不符合政策精神。”
“喲,大學問家發話了,我們還有什麽好說的”興鳳搶白道:“有的人會討好醫生,我們做不來。所以呀,我們千辛萬苦動員來的人,左一個右一個都被醫生判為不能動手術。天曉得啷個回事。我呀,也不想掙表現。我們組的進度上不去,我一點都不著急。”
“那是,進度雖然上不去,受表揚的還是你。就衝著你為熊書記織了這麽多毛衣,也該受表揚啊!手頭這件,是熊書記第五個兒子的吧?”我也不示弱。
二毛一直專心一意地用電工刀雕削著一根羅漢竹的手杖。這是他跑了四十幾裏從山裏砍來的,說是為父親準備的離別八年的見麵禮。入夏以來,政治謠言滿天飛。用農民的話說,“要改朝換代了”。這時抬頭對淑華說:“你別看著我,指望我勸架呢?我對你們吵架拌嘴一點兒不上心,不攙和。跑腿出氣力我倒很樂意。”由著我和興鳳鬥嘴鬥出了眼淚。二毛的雕刻工作終於告一段落,他仔細端詳了手杖一陣,放下說:“我們唱歌吧,剛出的《戰地新歌》。來!延安頌!”
姑娘小夥子們的氣上得快也消得快,一會兒工夫,宿舍裏便歌聲嘹亮,其樂融融了。
黃大仙的故事終於傳到了醫生們那裏。她們驚駭萬分:“這簡直是殘害婦女!” 於是要求公社法辦黃大仙,取締這種非法活動。熊書記還是那樣不緊不慢地調子:這種事兒在農村已經幾百年了,是應該取締。但計劃生育是當務之急,不能讓這些支流幹擾了大方向。
醫生們不能容忍黃大仙的墮胎術。在我們幾個工作隊員的配合下,終於查出她不僅墮胎,還替婦女去節育環。她用細鐵絲做了個鉤子,伸進子宮把環鉤出來。有幾個婦女被她取出環後又懷了孕。這可是證據確鑿的破壞計劃生育。熊書記雷厲風行,馬上把黃大仙逮捕歸案。
天氣越來越熱,已經七月下旬了。從三月到現在,農活就緊得讓人喘不過氣來:插秧,割麥,種紅薯,收玉米,薅水稻。計劃生育工作也鑼緊鼓密,伴隨著緊張勞作的農民。幾乎每隊每天都有四五個人被我們從地裏叫出來,說服動員,然後跟著我們去醫院。現在水稻揚花了,剛想喘口氣的農民駭然發現,隨著花粉,稻瘟病蔓延了。每塊田都染上了一片片黑色,象一個個黑洞,吞噬著農民的血汗和希望。
一天晚上,我們聽見了公社第一書記向書記和熊書記的對話:“……當初撥給計劃生育一大筆款子,怎的就沒了呢?治稻瘟病,買農藥,買機器都要錢。再不治的話,連種子都收不回來!糧食到底比計劃生育重要吧?”這是向書記的聲音。
“當初是有一筆錢,但是都分下去了。獎勵糧、肉和雞蛋,這筆錢劃給了糧站和供銷社。買藥,添設備,這筆錢撥到了衛生院。縣醫院來要吃,住,錢劃歸了旅館。我哪能把錢要得回來?”
一片沉默,縷縷葉子煙煙霧,從他們辦公室滲出來。
向書記終於說:“工作組暫停三個星期,讓農民能集中精力治稻瘟病。工作隊員回家幫助當地農業生產。我去供銷社,把計劃生育的錢要回來。做了手術,就不吃蛋和肉了。通知各隊,在消滅稻瘟病期間,改大寨工分為計件工分。”
“行!你是第一書記,你說了算。也不光是計劃生育工作隊,把所有工作組,宣傳隊都停了。什麽學小靳莊宣傳隊,小靳莊是啥子東西!”
兩位書記同聲深深歎口氣。在那個年代,撤消工作組,停計大寨工分,要冒極大的政治風險。“工作組沒成績,沒法向上級交待。打不下糧食,沒法向農民交待。就這樣定了!”向書記的聲音極為慘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