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後羅生門——陪審員故事（中）

四、雙方陳述

第二天十點，我們被法警帶入法庭，十四位陪審員分成兩排，依次坐入在法官左手邊的陪審席，審判正式開始。

公訴人首先陳述案情：22歲的 Emily，大學剛剛畢業，在波士頓的一家軟件公司就職，她和同公司的好友 Kara 合租了一間公寓。2019年聖誕前的一個周五，下了班之後，Emily 和 Kara，先是在公司的“歡樂時光”（Happy Hour），喝了一杯免費的雞尾酒。“歡樂時光”是公司為員工提供的福利，讓大家一周辛苦之餘，可以放鬆一下。

之後，公司的另一位男同事，開車將二人送回了家，到了家中，Kara 還特地調製了自家的雞尾酒招待同事，三人邊喝邊聊，相談甚歡。

送走了男同事，二人意猶未盡，決定去城裏的酒吧，繼續放鬆。於是二人打車來到了波士頓市中心的“狂野流浪者”（Wild Rover），在裏麵兩人連喝三杯，暈暈乎乎，載歌載舞，玩得不亦樂乎。這時的 Emily 基本已經醉了，Kara 也好不到哪裏去，二人彼此攙扶著，踉踉蹌蹌走出了“狂野流浪者”，拐了個彎，又闖入了“黑色玫瑰”（The Black Rose），繼續喝，在酒吧裏二人轉著圈跳舞，結果不但把自己轉趴下了，還順勢差點把旁邊坐著的客人也放倒了，酒吧招待實在看不下去，便把兩個醉鬼趕了出去。

到了街上，二人早已不知東西南北，Kara 是索性躺在了馬路牙子上，而 Emily 則穿過馬路，坐到了 170 State Street 的窗台下。Kara 爬起來後，去了對麵的 7-Eleven，這時她終於想起來 Emily 不見了，於是又折回“黑色玫瑰”去找，又發現自己手機沒電了，於是到處找可以充電的地方，最後在一家酒店的大堂，給手機充上了電。在等著充電的時候，Kara 和酒店裏的一位男客相見恨晚，聊了個通宵，一直到早上2點多才依依不舍，回到家中。

 

而這邊 Emily 卻等來了一位不速之客，42歲的非法移民 Mutare。來自津巴布韋的 Mutare 沒有固定的工作，常常兼職作 Uber 和 Lyft 的司機，但更多的時候，是打黑工當“吉普賽司機”（Gypsy driver），就是提供非法的出租車服務。周末晚上的酒吧附近是他生意最好的地方，因為常常可以找到一些喝得酩酊大醉，想回家又無法叫到出租車的人。這時 Mutare 開著車在附近已經轉了一陣子了，終於他看到了坐在窗台上的 Emily，於是便把車停在路邊，上去和 Emily 搭訕，兩人聊了近二十分鍾，然後 Emily 上了 Mutare 的車，但 Mutare 並沒有把她送回家，而是開到了一條僻靜的小路上，在車裏性侵了Emily，之後 Mutare 將她送回了家，但順手拿走她的手機，信用卡和銀行卡。

 

第二天一早 Emily 醒來，想看手機，卻找不到，接著發現信用卡和銀行卡也消失了，更糟糕的是自己下體疼痛，她連忙叫醒 Kara，兩人一起回顧昨晚的事情，覺得事情不妙，連忙打開電腦，發現銀行卡裏已經被人取走了幾百塊錢，於是趕緊報警，然後 Kara 陪著 Emily 去醫院做性侵檢查。幾周之後警方抓到了Mutare，以強奸和偷竊罪起訴了他，一共六項罪名：

1. 強奸
2. 偷竊未遂（Mutare 拿著 Emily 的銀行卡去商場，試圖買一隻智能手表，結果刷卡沒有成功）
3. 偷竊1200美元以下的財物（Emily 的手機）
4. 偷竊信用卡（Chase Credit Card）
5. 偷竊銀行卡（Bank of America Card）
6. 偷竊1200美元以下的財物（銀行卡裏取出的幾百元現金）

接著輪到辯護律師發言了，一開口律師就說，“被告是個小偷，這毫無疑問，但是，他不是個強奸犯。”於是辯護律師開始講述Mutare這邊的故事：

 

那天晚上，Mutare 看見 Emily 獨自一人坐在窗台上，於是便上去搭訕，結果發現 Emily 對他是從津巴布韋來的很感興趣，中間 Emily 還問 Mutare 要了一支煙，兩人邊抽邊聊，非常和諧。聊得差不多了，畢竟是“百年修得同船渡”，兩人決定擁抱一下，來紀念這來之不易的的友情，隻是不成想 Emily 忘了把煙掐滅，直接就把 Mutare 的加拿大鵝（義烏同款）燙了個洞。這下 Emily 過意不去了，一個勁地表示歉意，Mutare 非常大度地表示，“沒事沒事，小意思啦，一塊蛋糕而已（piece of cake）。不過看來咱倆有緣，我正好要去搞點大麻抽抽，你要不要也試試？” Emily表示，“好啊好啊，同去同去”，於是二人上了 Mutare 的車，準備去買大麻抽。到了車上，Mutare 一翻錢包，發現沒多少現金，就問 Emily 有沒有錢，Emily 說沒有現金，不過她有銀行卡，讓 Mutare 幫她去取點兒現金，所以連銀行卡密碼都告訴了他。

 

Mutare 把車開到了幾分鍾車程之外的 Franklin Street 上，準備在那裏取錢，然後去附近的一個酒吧，他的熟人那裏買大麻。他在路邊停了車，這時 Emily 從車的後座爬到了前座，然後兩人你情我願，發生了關係。完了之後，兩人又一同爬回後座，結果 Emily 忽然感到惡心，就打開了後座的車門，爬了出去，在地上嘔吐了一場，Mutare 也出了車子，到後備箱給她拿了條毛巾擦拭。然後 Mutare 披上外套，鎖上車門，準備和 Emily 一起去買大麻，這時 Emily 卻推說有點累了，想回家。於是二人便重新上車，Mutare 將 Emily 送回了家。事後，他發現了 Emily 遺留在車上的手機和銀行卡，一念之差，才起了貪財之心。

最後，律師說，Emily 是早晨醒來，發現錢財被竊，一怒之下提告強奸，懇請陪審員們一定要擦亮眼睛，辨清事實。

 五、證人出場

控辯雙方開場白結束後，控方開始傳喚證人，首先出場的是受害者 Emily 本人，嬌小的身材，秀麗的麵容，略有些緊張的眼神中透出一絲的疲憊和憂愁。她複述了控方的故事，隻是她說她的記憶消失在走出“狂野流浪者”（Wild Rover）酒吧的那一刻，接下去基本上就斷片了，隻有一些不連貫的鏡頭，上了一輛車。。。好像有人壓在她身上。。。

控方問罷，被告的辯護律師出場，開始了一連串的提問：

“這是你和 Kara 第一次去酒吧喝醉嗎？”

“不是”

“你們常常喝醉嗎？”

“不是”

“之前喝醉過幾次？”

“有幾次吧”

“平時周間你們喝酒嗎？”

“周間要上班，我們不會去酒吧喝酒”

“但你們自己家裏有酒，對嗎？”

“是”

“一周會喝幾次？”

“一兩次吧”

“然後你們周末就會去酒吧，多喝一點？”

“是”

“一般喝多少？”

“三四杯吧”

“所以按照你們的酒量，平時在家裏喝一點，到了周末去酒吧喝個三四杯，一般不會醉，對嗎？”

“對”

“那這次和平時有什麽不同？”

“這次我們在 Happy Hour 已經喝了一杯，到了家裏又喝了一杯，然後也沒有吃晚飯，在酒吧裏又喝了三四杯。。。”

“好，所以你第二天醒來，發現手機和銀行卡裏的錢沒有了，這讓你很憤怒（angry），是嗎？”

“我很沮喪（upset）”

“好了，我沒有其他問題了。”

法官問控方，是否有補充問題要問，公訴人說隻有一個問題要問 Emily：

“你是因為被偷了錢和手機，所以很生氣，就告了 Mutare 先生強奸，是這樣嗎？”

大家都定睛看著 Emily，隻見她眼中微微含淚，斬釘截鐵地回答，“我永遠不會（I will never）因為這樣的原因去告一個人強奸。”

這個回合下來，感覺控方是占了上風，將被告律師企圖栽贓 Emily 怒中提告的說法給懟了回去，但辯方也並非一無所獲，至少在陪審員心中留下了 Emily 和 Kara 都是常常醉酒的印象。

第二個作證的是 Emily 和 Kara 的另一個室友 Kelsey，那天晚上是 Kelsey 給 Emily 開的門，發現她醉得厲害，就把她扶上了床，然後給她倒了一杯水，又在她的床邊放了一個垃圾桶，以備她半夜嘔吐要用，之後 Kelsey 替 Emily 關了燈，就回自己房間睡覺了。

接著出場的是 Kara，她說自己出了“黑色玫瑰”（The Black Rose）之後，就和 Emily 走散了，手機又沒了電，為了充電才去了附近的一個酒店，然後和人聊天，一直到2點多才回到家，看見 Emily 房間的燈亮著，見她已經在床上睡著了，於是 Kara 也放下心，回自己房間睡覺了。

我注意到了 Kara 和 Kelsey 的證詞在 Emily 房間的燈是否亮著一事上有出入，可能是 Kelsey記錯了，畢竟兩年過去了，人的記憶不是那麽可靠的。

被告律師提問的時候，重點放在了 Kara 和 Emily 失散之後發生的事情，想讓我們看到 Kara 好像並沒有那麽醉，如果這個成立的話，Emily 和 Kara 酒量差不多，那天喝得也差不多，所以兩個人的醉酒程度應該相當。但公訴人的反擊也是有理有據，第一，每個人的酒量是不同的，Kara 明顯要比 Emily 壯實許多，另外 Emily 發生意外是在晚上10:30左右，而 Kara 和人聊到早上兩點，已經是很後麵的事情了，可能那時 Kara 的酒勁都已經過去了。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Kara 在酒店等充電的時候，和一位男客去了他的房間。律師犀利地問道，“你們是否發生了性行為？”，公訴人立馬出來大聲抗議，“Objection”，法官毫不猶豫，“Sustained（同意） ”。被告律師想要把 Kara 描繪成酒後隨便和人上床的女孩，然後讓大家聯想到她的朋友 Emily 可能也是這樣的人，這個是不允許的，即便 Kara 真的和人隨便上床，這與 Emily 的案件也沒有毛線的關係，公訴人和法官的表現值得一誇。

接下來作證的是一名帥氣的偵探，筆挺的警服，凜然的正氣，一看就是好人的幹活。公訴人帶我們重演了警察破案的過程，一個個的監控錄像被調了出來，有酒店的，路口的，ATM機器上的，商店的，基本還原了案件的整個過程。

看完之後，我的感覺是大吃一驚，一直以為隻有中國才到處是錄像頭，原來美國也在迎頭趕上，唯一的差距就是解像度普遍不高，幾乎沒有高清的視頻，另外就是美國的監控錄像在關鍵時候常常還是會堅持工作的。再有就是 Mutare 明顯是個笨賊，一點作案經驗也沒有，拿著人家的銀行卡，直接上ATM取錢，連個口罩都不戴，然後去 Dunkin Donuts 刷卡買咖啡，去 Target 買表未果，全都被錄下來了，再配上銀行卡的明細清單，基本上偷竊罪是板上釘釘，鐵證如山了。

最後出場的證人，居然是被告自己，有些出人意料。Mutare 四十多歲，個子瘦小，穿著西裝，打著領帶，還戴著一副黑邊眼鏡，看著相當斯文，英語帶有點口音，說話有時含糊不清，聽著費勁。他一口咬定是 Emily 先勾引他的，開車去買大麻的路上，坐在後座的 Emily 主動撫摸他的胸口，還和他說一些臉紅耳熱的話，停車之後也是 Emily 主動爬到前座和他發生的關係，而且他們在胡鬧的時候，有輛車還試圖停在他們旁邊窺探，Emily 還借著酒勁大聲叫罵，讓那車趕緊滾蛋。最後，他送 Emily 回家，目送她自己打開大門上了樓梯，根本沒有查覺到她酒醉得有多厲害。

這個真成了你說你的，我說我的（He said，she said），整個一美版羅生門。

 

 

 

 

 

 

 

 

 

 

 

[聽鬆雲濤深處]

能把這麽複雜的故事講的清晰透徹，高手！

[清漪園]

怎麽在最關鍵的時刻暫停了？等待下集。

一個多月前，我收到了郡法院要求我當陪審員的信件，並說在上周末要我上法院網站，查看我的court number，是否需要我周一去法院。我上網一看，沒有我的court number，也就是說，我還需要等待下一個機會，爭取做一次讓我人生完整的陪審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