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白日驚魂記》講述了我被黑旋風持刀搶劫的經曆。
在黑旋風被抓到判刑長達一年半多的時間裏,我作為控方證人零距離接觸了美國的司法係統。
這篇我來講講這期間發生在法庭內外一些有趣而奇葩的經曆。
接上篇,指認嫌犯後,老公也趕來了,他注意到我脖子上有一道道淡淡的血痕。 肯定是剛才被黑旋風勒傷的!
我順口跟一個警察說了。那個警察一看,不得了,馬上要我跟他去照相。
“這點小傷,有必要嗎?”
“傷不在大小,在於犯罪的性質!這是一個重要的證據,罪犯傷害了你,這是一個重要罪證!”
“那要我做什麽?”
“照相,以後作為呈堂證供。”
我猶豫了, “我可以不去嗎?”
“為什麽?”
抱著中國人常有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態,我實在不想自己的照片放在警察局。那個警察繼續blabla,我也不搭話,隻是冷冷的看著他。
他見此情況,說了句,這也是你的權利,就不再說了。
後來,警察始終沒有找到黑旋風打劫用的刀。我擔心黑旋風行凶的物證不足,有可能逃脫應得的懲罰,有些後悔自己當時的不作為。
我被帶回菜地門口,跟兩個偵探描述搶劫的經過,重演案件。
他們還蹲下來,仔細查看地上所鋪碎石的淩亂程度,分析我和罪犯搏鬥的經過,並反反複複,從各種角度照了很多照片。
拍完照,一個偵探開始問問題了。他的問題可比先前那個女警更具體,更多,也更仔細。
“你還記得嫌犯拿的是什麽刀嗎?啥形狀?”
“我記不得了。”
偵探卻不放棄,他很有耐心地在紙上畫了各種刀尖形狀,讓我指認是哪一種。可是我看了半天,還是確定不了。
陪在身邊的老公提醒我,如果記不得了,就說記不得了,不要自己胡亂編造。
於是,我隻能再次說:“記不得了。”
“罪犯的外套是什麽顏色?”
“深色。”
“具體是什麽顏色,褐色,黑色?”
“記不得了”
“罪犯從車裏拿出的包是啥樣?”
“記不得了”
“那包是啥顏色?”
“深色。”
“具體是啥深色?”
“記不得了”
我明明見過黑旋風的刀,包,衣服,帽子,奇怪的是我完全記不得它們是什麽樣子和什麽顏色。
這些信息仿佛就像微風拂過湖麵,除了泛起點點漣漪,卻不留任何痕跡,完全沒有印在我的腦海裏,而我一向以記憶力好著稱。難道經此一劫,我變傻啦?我很無奈,隻能對帥哥偵探抱歉連連。
偵探很善解人意,他告訴我這種情況很常見,人在高度緊張的情況下,有可能選擇性失憶, 安慰我說: “沒關係, 沒關係。” 帥哥真是越看越帥。
幾天後,我收到來自於市檢察官辦公室(City Prosecutor’s Office )的信,要我去本市法院見檢察官。
到了規定的時間,按信中所說的,不帶包,不帶手機,開車到法院。進門要安檢。有人帶了手機,過不了安檢,隻能出去把手機放在車裏,再重新安檢進門。
法院裏麵有很多小法庭,經常門口一堆人等著那裏。
我在整個案子處理過程中進入法院四次,注意到法庭門口等待的人群,大多是黑人。在美國,黑人犯罪率高看來是不爭的事實。
言歸正傳。找到信中指定的房間,我見到了負責黑旋風案子的檢察官和她的助理,是兩位溫婉知性的白人女子。
檢察官沒有問案情,而是詢問我的情況和背景。告訴我他們準備起訴黑旋風,希望我能做證人。
檢察官還告訴我,就在我被搶的前一個星期,本市的一間銀行遭到搶劫,罪犯逃脫了。警察調看監控錄像,錄像中的罪犯看上去很象黑旋風,卻沒法指控他。
她接著說,黑旋風持凶搶劫的事實清楚,按本州刑法可判5-25年的徒刑。如果另一個受害者也做證人,兩項暴力搶劫罪名就是10-50年的刑期。
因為黑旋風是在假釋期間犯罪,檢察官要求最高刑期。另外,黑旋風還拒捕襲擊了兩個警察,這個襲警的刑期,要疊加在持凶搶劫的刑期之上。最後刑期是多少年,由法官在陪審團作出罪名成立決定後再判決。
“我一定要當證人嗎?” 我很猶豫。
上篇文章發出後,一些朋友說我勇敢,其實我一點不勇敢,我也懦弱。如果我單身一個人,也許我很勇敢。當一個人沒有軟肋時,就無所畏懼。但我有孩子,就會想很多,擔心一些可能出現的後果,會膽小怕事。我想這就是人性吧。
“我們希望你站出來!沒有證人,我們就沒有辦法指控他。最大的可能就是關幾天就放出來,他又去禍害其他人!”
“容我想想,再答複你們!”
“可以,我們再約時間。” 檢察官沒有勉強我馬上答複。
檢察官助理隨後同我約定了再次見麵的時間。
時間一晃就過去了,很快到了再見檢察官的時間。我心中依然忐忑,想了這麽多天,還是猶猶豫豫,下不了決心。
“我們真的希望你能出來做證人。我們聯係了另一個受害者,她明確的拒絕了我們。我們隻有你了。” 一坐下後,檢察官開門見山,目光灼灼的盯住我。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低著頭,恨不得把自己縮小再縮小。
另一個受害者不出庭作證,我很理解她。每個人的承受力不一樣,她至今都還沒有完全走出搶劫帶來的恐懼陰影。
我也有我的擔心:“我怕!罪犯搶去了我的駕照,他知道我的家庭地址,萬一他出來報複我呢?”
“我從業已經有二十年了,還沒見過罪犯報複受害者的情況。” 檢察官繼續鼓動。
“這幾個月,我們也調查清楚了,罪犯沒有家人,朋友,至今沒有人去監獄看過他!如果你願意站出來,我們一定會將他繩之以法,我爭取讓他的後半生就在監獄裏度過,不再出來害人!” 檢察官嫉惡如仇。
“好吧,我願做證人!” 我的正義感被檢察官點燃了。
“謝謝你!案件有進展,我們會再聯係你!” 檢察官真誠地說。
美國的司法製度,嫌犯也要有辯護律師,以維護嫌犯的正當權利,除非嫌犯拒絕。黑旋風沒錢請律師,就由市政府安排了一個免費的律師為他辯護。
例行公事,辯護律師要和我見麵,了解案情。
檢察官安排好了,我們就在法院的一個會議室見麵,檢察官助理陪同,還有一個人做會議記錄。
律師是一個30多歲的白人男子,西裝革履。不知是本身對律師沒有好感還是其他原因,我覺得這個律師油頭粉麵,看著不太地道。
後來的事實證明,女人的直覺是多麽的準。
他坐下後,打量著我,其態度和眼神讓我極其不舒服。我也不客氣的盯著他。
一般情況下,這種一目了然的案子,作為罪犯的辯護律師,又是由政府免費提供的,多半就是來應付下,走走過場。
但是你拿了錢的呀,好歹你稍微走點心嘛,即使是過場,你也職業一點,裝一下嘛。
不知他本身就是個不專業的草包,還是根本不負責任。這律師不問犯罪經過,盡問些不著邊際的問題。
他手裏有個厚厚的卷宗,也許他從警察處已了解了案情本身,此次來,隻想了解點案情之外的花絮。
“你以前認識另一個受害人嗎?”
“我隻見過她先生幾麵,並不認識她。”
不知為什麽, 這家夥來勁了。
“你為啥隻認識她先生,而不認識太太呢?”
“你是怎麽認識她先生的?”
”你和她先生以前見過幾麵?”
“你們現在見麵嗎?”
”你和那位女士現在熟悉了嗎,成為朋友了嗎?”
這種可笑的問題,他一串一串的問。
感情你不是來了解案情,而是想把本身黑白分明的案子硬抹上點其他顏色啊。你想挖掘案子深度?但完全挖歪了方向嘛!
我無力扶額,不停的衝他翻白眼,眼珠都翻累了。就與另一個受害人的關係問題大概就浪費了我十多分鍾的口舌。
世界真奇妙,不經曆不知道。 林子大了,啥子鳥都有!
這美國免費律師水平讓我的眼鏡碎了一地。當看戲吧,看他還有啥幺蛾子,我告訴自己。
我耐著性子,誠懇的,認真的回答他的各種奇葩問題,同時在心裏默默地問候他的祖宗八代。
我車裏有一個布包,裏麵裝著我的駕照,被黑旋風翻了出來,逃跑時也帶著,最後扔在他被捉住的那家人的後院。警察把這個包還給了我,並記錄在案。
這草包問我,包上印的啥字?說出來。
我都快吐血了,我忍, 我忍,我再忍!
不管這草包問啥,旁邊的書記員都麵無表情,啪啪啪的敲著電腦做記錄,檢察官助理也優雅的無動於衷,涵養真好!見怪不驚了。
當草包聽說有一個教會姐妹陪著我去指認識罪犯時,又來了興趣,要我告知該姐妹的名字和聯係方式。
“為啥你要她的名字?你聯係她做啥?” 我有些不客氣了。
“也許我可以找她了解些情況。”
“我朋友是事後才趕過來陪我的,她對整個案子一無所知。你找她毫無意義!”
“我需要你提供她的名字和電話。” 草包堅持。
“我拒絕回答!” 我不想再忍了,挑釁的瞪著他。
草包沒想到我這麽強硬,呆在那裏,也不說話了。
書記員呆著一張撲克臉,停止了打字,依然毫無表情,也不說話,仿佛一切與她無關。
這時檢察官助理站起來,讓我同她出去一下。出了會議室,我們來到走廊。
“是這樣的,理論上律師問你的問題你都該回答的,你就告訴他名字好了,這也不影響什麽。”
“我不想回答與案情無關的問題,我朋友就是來陪我一下,她與本案無關。” 我真的不想給朋友帶來任何可能的不便。
“你再考慮下。” 檢察官助理不死心。
“他問是他的權利,我拒絕回答是我的權利。” 我堅持道,我是講原則的。
你們幾個坐在這都是有錢有工資拿的,就我一人是免費義務的陪你們,我不玩了。
況且,就這草包律師的德行,保不住他拿到我朋友的聯係方式後會整出點啥事來。
“好吧。那我們回去,繼續吧” 。想了一會兒,檢察官助理也不堅持了。
進去後,我也不裝優雅了,抄著手靠在椅子上。草包也沒啥精神頭了,胡亂問了幾個問題,就說他沒問題了。
收工! 我也站起來,同檢察官助理打了個招呼,準備走。沒想到草包溜得比兔子還快,搶先我一步出了門。
這次見麵,讓我見識了一把美國免費律師的水平。便宜無好貨啊,這些草包真是浪費納稅人的錢!
見過律師後,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啥案件進展的消息。大概半年後的一天,一個荷槍實彈的警察親臨家門,送達了法院要我出庭作證的通知。
在給我的通知上, 黑旋風被指控了一級搶劫,行凶,逃離交通事故現場三項罪名。
“如果我不去出庭呢?” 我半真半假。
“那你就是藐視法庭,到了這一步,你就大膽地去吧!” 老公居然一本正經地回答我。
實際上,法院的通知上明確警告:無故不出庭視為藐視法庭,是有罪的。
到了出庭作證那一天,我按照要求提前到達法院。
檢察官助理帶我去了一個小法庭,黑旋風的案子安排在那開庭。 她介紹了整個流程,又帶我模擬了一遍,並告知了一些注意事項。
然後,我又被帶到一個休息室,有人送來了披薩和甜點,這是午飯。
我正吃著呢,一個警察進來了。他對我點頭示意了一下,算打過招呼,然後在我對麵的沙發坐下。
警察來做啥?我心中燃起熊熊的八卦之火。
“你來這裏也是上庭的?”我終於按耐不住,發問道。
“是的。”
“什麽案子?”
“搶劫案。” 警察還報上了黑旋風的名字。
“跟我是同一個案子啊!又不是你被搶。你幹嘛出庭當證人?” 我很不解。
警察解釋:“抓捕罪犯時,我被他打傷了。他襲警,我是證人!”
警察被罪犯打傷了,自己技藝不精嘛! 我不厚道的在心裏暗自發笑,眼光不經意地滑過警察那明顯凸起的肚子。
畢竟是警察啊,雖然身手不敏捷,但反應很敏捷。他一下捕捉到我不懷好意的眼神了,我看到他明顯地吸了口氣,收腹,把凸出的肚子凹了點回去。哈哈!
肥胖是美國的一個大問題,很多警察也體重超標。在我看來, 警察應該同軍人一樣,要保持有健壯的體魄,敏捷的身手!可惜美國有很多胖警察叔叔。
“你身上帶著那麽多東西,重不重?” 看著警察腰間掛著的槍和其他七七八八一大串東西,我好奇。
“習慣了,這是每天必須佩戴的。” 他說這些物件大概有十幾二十磅,挺重的。
“為什麽一個大學城,治安卻越來越不好了呢?” 我正經起來。
“我們這個城市,處在兩個大城市中間,而這兩個大城市,都列在美國治安最不好的十大城市名單中。來往於兩個大城市之間的犯罪分子,路過此地時,看見機會有時就做一票。不過,黑旋風不是流竄犯,是本土人士。” 警察有問必答。
“你們沒有解決辦法嗎?”
“我們的警力明顯不足,缺少至少五十名警員。原因也很簡單,經費不足!”
我陷入沉思,是啊,經費不足是個很普遍的問題。
現在的左派政府,把大把的錢拿去庇護非法移民,而麵對真正的人民的安全和民生問題,卻往往經費不夠。
例如加州,年年大火,可政府用於火災的預算隻有三億,但用於庇護非法移民的錢卻高達兩百多億。
我不懂政治,但我認為,人隻有在自己的生存和安全有保障的情況下,才有可能去幫別人。
這時檢察官助理推門進來了。
我和警察都隨檢察官助理去了法庭。我們在旁聽席坐下後,從法官所坐位置旁邊的一個小門進來了三個人。一前一後是兩個警察,中間是一個襯衫領帶,穿著頗為體麵的胖黑人。
“看看那三人,有你認識的嗎?” 檢察官助理在我耳邊輕輕問道。
“沒有!” 我瞄了那三人一眼,肯定地回答。
“再仔細看看!”她又說。
“沒有!” 我斬釘截鐵地回答。
“中間那個人就是搶你的罪犯!”她說.
“啥?” 我瞪大了眼睛,呆住了。
“搶我的人,雖然我也記不清楚他的臉,可我記得他是個身材健壯,體型不錯的人啊?可眼前這個人完全就是另一個人嘛,一個胖子,凸著個肚子。“
“如果是他,起碼長胖了三十磅以上。”
“可能是監獄的日子太好過,夥食太好了吧。” 檢察官助理不無幽默。
她補充說:“在監獄裏,他還打傷了獄警,這將會被另外起訴。今天開庭,隻針對他進監獄前的搶劫和襲警罪行。”
黑旋風這是想把牢底坐穿啊!
我轉念一想,沒準這就是他的計劃。你想啊,在外麵居無定所,吃飯雖可以靠救濟,但還得自己去排隊領取,生病了還得自個上醫院,在監獄這可全包了。
現在美國的監獄,罪犯都享有充分的人權,好吃好喝好住,啥都不用愁。據說,想變性了,還可以用納稅人的錢做變性手術。對他來說,監獄真是一個美好的地方喔!
我正想著呢,見黑旋風掉過頭來,尋找著什麽。他看見我了,惡狠狠的盯著我,我心中一緊,還是堅定地盯回去,邪不壓正!他脖子一縮,掉過頭去了。
我心裏莫名的突突跳,還是有些害怕的,我必須承認。
很快,陪審團出來了,共有十三個人,包含各種顏色的人種,但是沒有亞裔。其中,男性占大多數。
法官出來了,是一個白人帥哥。
這時,檢察官助理讓我走到證人席去。於是我穿過旁聽席,經過陪審團,走向法官旁邊的證人席位。
這一刻,我覺得很不真實。這是個經常在電影裏看到的畫麵,沒想到有一天我自己會成為主演。
可能太緊張,我忘了先前檢察官助理交代的注意事項了。我走過去,直接就坐下。帥哥法官讓我站起來。
“為啥?”
“你要先宣誓!” 我忘了這一茬了。
我連忙站起來跟著帥哥法官宣誓。宣誓的大意就是我今天所說的都是事實,而且是全部的事實。
宣誓完,我重新坐下。陪審團在我左邊,法官在我右邊,警察陪著罪犯坐在我斜前方。還有兩個西裝革履的白人男性,大概是律師,卻不見那個草包律師。
一位律師走近來,開始了各種發問, 我沉著的應對,簡單明了地回答他的問題。不是我想簡單明了,實在是我的英語沒法讓我誇誇其談,汗一個。
在回答問題的間隙,我按檢察官助理事先交待的,時不時給陪審團一個親切的微笑,來一個對對眼神(eye contact)。
提問大概持續了半個多小時,因為自己是當事人,所以所有的問題實事求是回答就行了,沒啥難的。
最後律師宣布他沒有問題了,法官示意我可以下去了。 於是,我又回到了旁聽席。
輪到那位被襲擊的警察坐到證人席。
畢竟是母語啊,警察太能說了,律師問他一個問題,他可以說上好半天。我聽了半個多小時後,就沒興趣再聽了,提前退了席。
事後,我按法官的要求,寫了一篇這件事給我帶來的物質和精神上的傷害,email 發給了檢察官助理,這個作為法官量刑參考。
又過了幾個月,收到檢察官助理的電話,隨後是一封正式的信件通知我,黑旋風各項罪名成立,被判了三十年徒刑。
這事曆經一年半,終於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細讀了你每篇引人入勝的好文,非常敬佩正義,勇敢,陽光樂觀的你!祝博主安康幸福如意,期望讀到你更多的佳作!
用中國的佛法來解釋, 好人必有好報, 博主和家人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