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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祭母親( I I )

(2021-10-19 18:36:46) 下一個

今天是母親離世兩周年祭日。

兩年來我沒有回去過, 到現在也不知道哪天才能無風險無負擔的回去, 隻為到母親的墓前一拜。

往事不堪回首, 2019年, 真的是多事之秋。因為renewal 護照, 前一天剛寄出護照, 後一天就接到弟弟的電話, 說母親走了。。。。。

那時候才真正知道什麽叫束手無策, 什麽叫欲哭無淚,什麽叫肝膽欲碎。。。。

然後就是疫情的到來, 訂了的飛機票一再被取消。。。。。

誰知道這一拖就是兩年。

其實2019年初,  我和先生曾一同回國。那時母親已經嚴重癡呆, 完全不認識我, 但是還會自己吃飯, 但不知饑飽, 給就吃, 不給也不要。

母親盡管生活不能自理, 但因為弟弟弟妹的悉心照料,全身上下幹淨整潔, 再加上漂亮愛笑,乍看還真看不出母親已經癡呆數年。


母親的癡呆其實早有跡象, 隻是被家人忽略了, 最初發現應該在她78歲那一年------2011年。

                          ( 1 )

2011年, 我和先生回國過春節。

那一年, 家鄉下了一場大雪, 雪後的城市到處都被厚厚的冰覆蓋, 街道商鋪前有人拿鐵鍬在刮冰, 或者說敲冰,刺耳的聲音不絕於耳。

踩著鴨子步回到家裏, 母親很高興, 但又忙不迭地說要出去, 說今天是銀行最後一天開門, 她要去銀行, 我說你要錢我給你, 最好不要出門, 她說你不懂的, 她的工資都在銀行卡上, 她必須今天去辦理什麽事情。

我因為也是坐飛機,又輾轉坐火車,  頭暈暈乎乎的, 所以隻叮囑母親走路小心, 自己找食物墊巴墊巴。

大約母親離家半小時後, 有陌生人電話打來, 說他是路過者, 看到母親跌倒在雪地裏, 他將母親扶起, 母親說不清楚家裏地址, 但記得家裏電話, 就給了他, 他依此電話過來, 讓我趕緊過去。

從小沒有方向感, 分不清東南西北的我, 急顫顫穿了外套就往外跑,連錢包都忘了帶 。

一邊跑, 一邊心裏暗自禱告, 千萬不要摔倒, 不要還沒有找到摔倒的母親, 自己也摔得七仰八叉。

那一天, 如果風有記憶, 一定記得諾大的城市一個身著大衣, 腳穿長靴的女人在冰天雪地中狂奔, 還忙不迭地四下張望。

我依著好心人給我說的地方瘋狂尋找, 但就是找不到母親, 無奈中又往回跑, 想著如果好心人看不到我一定還會打電話, 果真, 還沒有進門, 就聽見電話聲, 急匆匆接電話, 好心人再一次強調某地某段, 有某標記, 我再一次在冰中奔跑。

現在回想起來, 父親那時什麽也沒有做, 就看著我來回奔跑, 那時的父親一定也有癡呆跡象, 隻是作為兒女的我完全沒有意識到而已。

終於在街角看到了母親和熱心的小夥子, 小夥子看到我過來, 就告訴我母親摔得很重, 估計傷著骨頭了, 然後又說幫我攔出租送老人家去醫院。

冰天雪地攔出租, 難於上青天, 小夥子跟著每一輛從眼前馳過的出租奔跑,招手, 呼叫, 終於有了一輛空車, 我將口袋裏僅有的500人民幣塞到小夥子的口袋裏,小夥子拒絕了, 說給老人家看病要緊。

小夥子沒有告訴我他叫什麽名字, 但我永遠忘不了那個憨厚樸實的身影。

出租車送我們到骨科醫院, 結果醫院摔傷病人太多, 拒收。

那一年, 120 已經處於癱瘓狀態, 電話根本打不進去。

我相信那一年摔傷, 車禍的病人肯定創市上最高紀錄。

所幸後來弟弟, 父親, 還有先生及先生的弟弟,侄子, 弟媳都從四麵八方趕來了, 得虧先生的弟弟開得車大, 將母親平躺著送到市裏最大的醫院。

經確診 母親股骨頭摔壞, 需要更換人工股骨頭。

而適逢春節, 醫院所有員工放假, 不做手術, 母親住在醫院裏等待春節結束後做手術。

就這樣, 那一年, 我回國兩周半的時間都是在醫院裏度過的。

在醫院照顧母親的那兩周半時間裏, 是我一生中和母親最親近的時間。

母親溫和了許多, 也健談了許多,還常常說一些我都沒有聽過的很土的地方話, 因為南方口音講當地土話, 就覺得格外可笑和可愛。

然後就發現母親很多東西記不住, 但過往幾十年前的事情卻記得格外清楚。比如同室的陪護人員問她你老伴是幹什麽的, 母親說他在部隊當幹部。

母親的認真回答驚得我下巴都合不攏, 父親60年代末都轉業到地方了。

弟弟告訴我母親有一次走失, 她竟然從城市的東郊走到城市北郊, 找到30年前曾經住過的地方的派出所。

母親的癡呆已經愈發顯現, 但清醒時又格外讓人動容。

有一天晚上我在母親的床邊睡著了, 然後迷迷糊糊中感覺母親站在我的行軍床邊, 嚇得我一咕嚕爬了起來, 激動得吼道: 你要幹什麽, 不知道你腿不能走動嗎?

母親滿臉委屈的說: 我看你累得不行, 不想打擾你, 想自己去廁所。

我的眼睛被淚水糊住, 聲音沙啞地說: 我回來不就是照看你嗎? 你如果再擅自行走, 會傷得更重的, 會讓我更累的。

母親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孩子一樣乖乖地重新躺回到床上。

伺候母親睡著,看著靜靜躺著的母親, 眼淚止不住地流, 辛勤操勞一輩子的母親, 看上去那樣瘦弱疲憊, 而作為女兒的我也是那樣的無奈和無助。

兩個半星期的住院陪護, 也沒有等到做手術, 手術一推再推, 各種檢查, 必要不必要的全都做, 說是利益均沾, 各科室能瓜分的都沾一瓢羹。

兩個星期裏記不清多少回我得推著母親的帶軲轆的病床, 樓上樓下, 在擠滿人的樓道裏穿行, 各種化驗, 各個樓層, 沒有陪護經曆的人根本體會不到其中的苦和難, 心酸和委屈。

回美國後沒有幾天, 弟弟說母親手術順利, 還說真沒有想到你一個人做了那麽多事情, 他和弟妹倆人輪流值班都應付不過來,而 我一個人兩個半星期全天24小時守候在醫院, 沒有任何人替換。

那一年, 母親78歲, 做了左側的股骨頭人工置換。

母親後來說她去銀行是因為我回來,她想多取一些錢來, 她還說那天出去想給我買牙刷, 因為我說了一句我的洗漱用品放在了先生的行李箱裏。

這就是母愛, 一點一滴, 涓涓細流, 每一點每一滴留存心中。


                           ( 2 )

2015 年, 母親82歲, 第二次摔壞股骨頭, 又一次住進醫院, 又一次手術更換股骨頭, 這一次是右側。

手術前弟弟電話說他和弟妹可以應付, 我不必回去, 大概手術三天後, 弟弟說母親情況不好, 醫院下了病危通知。

其時我婆婆剛好來到美國, 先生斷然給我買了回國的機票, 我在兩難中登上了回國的飛機。

如果說出國後剛開始回國探親主要是探望親朋好友, 那麽隨著時間的流逝, 父母親的年齡增長, 回國守在家裏的時間則越來越長, 跟朋友的來往倒是越來越少了。

母親自從做完第一次股骨頭置換手術後, 癡呆格外明顯, 性格也完全變了, 從以前的永不停止的洗衣做飯變成癡癡地坐在那裏, 不會做飯不會洗衣服, 不會織毛衣, 不會掃地, 什麽都不會幹的老太太。

但是母親居然會撒嬌了。

有一年回國, 因為先生父母的家與我父母的家是相鄰的兩個城市, 每次回國, 先生先回他父母家, 我則先守在自己父母家裏。

有一次說好先生下午過來接我回他父母家, 結果母親中午時分眼淚汪汪地說她胸口痛, 我下意識感覺母親不是有病是求關注, 但又不願意說穿, 就跟弟弟帶著母親去醫院看病, 結果到醫院母親一直說不出到底哪裏疼, 我們從內科轉到外科, 又從外科轉到腸胃科, 在醫院裏爬高就下, 樓裏樓外的轉, 弄得先生在門外苦苦等了4,5 個小時不見人影, 連一杯茶, 一個坐凳都沒有。

母親以前是絕對不會這樣做的, 癡呆了的母親孩子氣越發明顯, 她會跛著一條腿跟著我從廚房到客廳, 再到侄子的房間, 我笑, 弟弟笑, 母親也笑。

弟弟逗母親, 你笑什麽? 母親說: 因為你們在笑。

我不想也不願意去想第二次摔了的母親狀況有多糟。 弟弟說這次摔倒是在家裏的衛生間裏。 父親大半夜打電話給弟弟, 弟弟趕到時母親在地下已經躺了好幾個小時。

母親做完第二次手術後, 被弟弟接到他家裏照顧伺候,我也就直接下飛機到了弟弟那裏。

為了照顧方便,弟弟在他的樓層下租了一套房子給父母住, 房子兩室一廳, 不大, 但足夠老人住, 我直接就跟母親住在一起。

母親的情況比想象得要好, 盡管已經不認識我, 但態度和藹地對弟弟說: 廠領導來看望我了, 快請領導坐。

弟弟跟著打趣: 這位領導剛從美國來, 還要和你同住一屋, 體驗生活一段時間呢。

母親似乎又茫然了, 隻是嗬嗬的笑,然後就迷迷糊糊睡了。

我也想睡。從飛機下來, 腦子一直空空的, 耳朵嗡嗡的, 眼皮子打架但就是睡不著。

環顧四周,  房間收拾得很幹淨,弟弟愛幹淨, 時不時過來擦一下桌子, 掃一下地,洗一洗被單, 做一下飯。房間簡潔且溫馨, 但就是有一股異味散布在房間各個角落。

那是因為母親用不了弟弟專門為她買的護理病床, 那種床病人躺著不用起來就可以直接如廁, 但母親恨死了那個中間挖了一個洞的床, 說有人故意要害她, 不讓她睡覺, 然後就和小孩子一樣, 總是尿在床上, 所以不管弟弟洗得再勤, 都趕不上母親弄髒床單的速度。

我不知道有什麽辦法能根除異味。

腦袋瓜生疼, 羨慕母親睡得好好。但是白天可著勁兒睡的母親, 晚上還能這麽安詳的睡嗎?

弟妹告訴我母親有便秘, 給她一直吃著蕃瀉葉,十多天了, 沒有效果。

我暗自禱告, 千萬不要像上一次一樣, 第一天回去母親摔倒送醫院, 在醫院裏也是因為吃蕃瀉葉十多天不見效, 而我一會去就立竿見影,折騰的醫院的廁所都被堵了。

就在我迷迷糊糊, 意識朦朧時, 母親叫我: 師傅, 師傅, 你過來一下。

母親從我回來就一直叫我師傅。

聞著滿房子驅散不去的味道, 我知道該來的總要來的, 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每年回國最不堪其擾的就是倒時差, 那一年, 我都不知道什麽叫倒時差, 而母親卻在做著我本該做的事情, 白天呼呼大睡, 晚上清醒異常。

從晚上10點開始清洗一直到清晨, 眼睛沒有閉過, 腦子也沒有閑過, 一直在想怎麽才能叫傻娘學會用護理床。

早晨弟弟過來送早餐, 看我忙了一晚上心裏不落忍, 趕緊把他自己的洗衣機送了過來。

我對弟弟說, 洗衣服不是問題, 問題是怎樣讓傻娘盡快學會用護理病床。

談話間眼睛掃到屋角的一個油漆桶, 弟弟說那是租房後刷房時買的。

我說我有主意了, 你把桶蓋中間挖掉, 然後用舒適柔軟的布料將邊緣纏裹, 做一個簡易馬桶,既然傻娘不願意用護理病床, 那 我就來訓練傻娘用馬桶, 傻娘對新的東西不接受, 那就用她曾經用過的東西刺激她。

玩一把逆向思維, 反正又不存在風險投資。

傻娘不是什麽時候都糊塗的, 清醒的時候,她會聊天, 給我講她最愛吃的東西是蝦和雞腿。我隻知道她愛吃魚, 什麽時候改成雞腿和蝦了?

且不管是真是假, 反正感覺意識清楚, 表達明白時,就不停提醒她如果想上廁所告訴我, 咱不用那害人的挖了坑的床。

母親說好, 我就不喜歡那個床。

靜靜觀察母親, 傷口還沒有愈合, 她知道走路會痛, 所以多都躺在床上, 一刻不閑地翻弄著她觸手可及的東西, 比如撕床單, 撕被褥, 撕衣服等等。

我不再阻撓她撕東西, 就是默默看著她, 間或 問一聲要不要去廁所。

母親很忙, 忙著撕各種衣物。弟弟為了讓母親不撕床單被褥, 專門撿了許多舊衣物給她撕, 母親撕得沒有時間搭理我。

終於有一次說好。

我就攙扶著母親, 將馬桶放在一下床就能碰觸到的地方, 母親很順從很配合的聽著我的指揮。

以後每每如此, 隻要母親說上廁所, 我就攙扶著她,讓她就坐馬桶, 幾天後根本不告訴我, 自己下床如廁。

沒想到如此順利!

從此房間再無異味, 弟弟也不必將床單和被子中間剪了窟窿去鋪墊護理病床。

簡易馬桶輕鬆戰勝近萬把塊錢的護理病床!

我驕傲, 回家三天就解決了最棘手的問題。

弟弟高興到瘋, 他說他已經做好最壞打算, 準備連續六個月清洗被褥的。

母親的傷恢複得很快, 大概不到一個 星期她就開始白天睡覺, 晚上折騰。

母親的輪椅是母親晚上工作的重要器具, 每天晚上推著輪椅從大門口到廚房門口是十步, 從廚房門口到大門口還是十步, 母親就這樣每天晚上不辭辛苦地測量著房間距離。

弟弟在輪椅上綁了無數條繩子, 打了無數的結, 纏了無數的布條。

母親每天夜幕降臨就開始解繩扣, 一條一條, 一個疙瘩一個疙瘩, 特別有耐心地解放著她的輪椅, 遇到特別難以解開的扣, 糊塗時叫我師傅, 半糊塗時叫我小姐姐, 下意識時叫我乳名,尋找我的幫助。

四個星期看護母親, 最遺憾的是沒有將母親的晝夜顛倒過來。 我回到美國後,弟弟電話說母親依舊每日推著輪椅踱步, 大有小車不倒一直推的氣勢。

四個星期看護母親中, 母親下意識的叫了我三次乳名, 那時候她是清醒的, 清醒的時候她會爬到我的床上, 臉貼得我非常近的說: 小女子, 我喜歡你。

我眼含淚水地問她: 你真的知道我是誰嗎?母親說: 你是我的小女子呀。

我說: 小女子好不好?

母親說: 小女子最好, 從小懂事, 聽話, 最不讓人操心。

我當時真的是淚如泉湧,差點嚎啕大哭。 一輩子沒有聽到母親對我如此評價。

母親心裏有我。

這就足夠了。

                            ( 3 )

從2015年到2019年, 每年都回去,幾乎 每次回國都跟鬼子進村一樣, 悄無聲息, 不和任何朋友見麵, 就守在家裏, 守在母親身邊。

母親喜歡出去, 我就推著輪椅帶著她到處遛彎。

因為母親說愛吃蝦和雞腿, 每次出去就買一堆回來做給母親吃。後來我走後這兩個菜弟弟給母親做了四年, 每天不是雞腿就是蝦, 當然還有別的。

母親除了蝦和雞腿還特別愛吃香蕉, 每次出去都給她買一把香蕉, 母親一手抱著香蕉, 另一隻手把香蕉往嘴裏送, 不時還要和過往的人打招呼。

母親的幸福好簡單。

母親的確是幸福的, 弟弟弟妹在她生病的四,五年時間裏, 沒有睡過安穩覺, 沒有出去旅遊過, 每天像上了弦一樣準時送飯, 洗衣, 清理家務。

母親也是有煩惱的。

母親清醒時說過真不想連累我和弟弟弟妹, 真的好想去死。。。。。

想起最近看的一部電影,Still Alicia, 講述的就是主人公患上老年癡呆的故事。女主人公是哥倫比亞大學的教授, 正值事業頂峰時期, 結果發現開始癡呆,很早年齡的, 大概應該在60歲左右,當她知道自己的狀況後,非常痛苦, 但也極為理智, 為了防止自己將來什麽都不知道, 她每天清醒時錄像, 把自己想要做的和準備做的都用錄像機記錄下來。

最為震驚的是她給自己錄了怎樣吃安眠藥自殺的錄像, 有一天她清醒時按照錄像說的找到桌子抽屜裏的藥, 剛準備服用時家人回來了。。。。

母親多虧糊塗得厲害, 也多虧母親不會玩手機, 錄像機。。。。。。

母親走得很安詳, 靜靜的, 一直躺著就沒有再醒過來。

也許這樣的走也是母親最希望的吧。

願母親在天國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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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concode 回複 悄悄話 你和弟妹真不容易,八年的老年癡呆病啊,養老院都不願意收。不過她兩次股折還能活那麽久,也是很幸運。老人大腿骨折後死亡率很高。我老媽也是骨折後很可憐。她是癌症慢性煎熬。仔佃讀了你的文章,好多類似經曆。
Xiaonuzi1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大河邊的人' 的評論 : 謝謝。 我一直在想在我傻之前, 就自我了斷, 不給孩子增加負擔。隻是到時候有沒有勇氣還真不好說。生活真的好難的。
大河邊的人 回複 悄悄話 多謝分享,非常感人,因為家裏也有類似情況。看到老人的煎熬和掙紮,有時也想,到時候自己老了,大腦出問題後,生命器官不能及時關機,真不知道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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