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寄養國內
兒子安迪和二女兒梅根相差隻有15個月。兒子一歲之內那段時間,夜裏如果有一個小孩哭,好不容易哄不哭了,另外一個孩子終於被徹底吵醒了,等到第一個孩子安靜下來,打個時間差才開始哭。那叫一個此伏彼起、此起彼伏。我也是在那段時間突然有了很多白發。那時我們夫婦最大願望是那怕隻有一晚能一覺睡到天亮、夜裏不被吵醒。
2004年,我的公司開張不久,搞半導體設備,工作很忙,我嶽母和我媽媽兩位老人在幫忙帶孩子,我被夫人稱為“甩手丈夫”,除了照管大女兒上中學,很少照管兩個小小孩。有一天好不容易仔細觀察2個小孩時,突然發現他們的雙手都是黑黑的,像烏龜爪子,手腕處黑白分明,緊張地以為手有什麽問題。後來才知道兩位老人推著嬰兒車去公園時,小孩的頭和身子在布篷下,2隻小手伸在太陽下,加州的陽光很快就把他們的小手曬黑了。
考慮到減輕我們的辛苦,我母親回國時,把二女兒帶回國,在我老家天長市住了8個月。因為二女兒和我媽在美國朝夕相處,所以帶回國沒有任何心理問題,二女兒很自然地和我媽就在家鄉生活,去當地幼兒園也落落大方,表現得聰明伶俐,親友們都很喜歡她。回美國時學會了一口我老家的家鄉話(類似揚州話),然後很快撿起英文,家鄉話也很快變成普通話了。2歲多時,中文和英文都非常流利。
二女兒寄養國內時,我們隻在中國駐舊金山領事管申辦了孩子的中國入境簽證,沒有準備未成年子女的父母《寄養委托書》。所以最好不要超過一年(盡管我弟弟他們帶著二女兒在半年後到地區一級的滁州市備案)。夫人覺得應該公平,因為大女兒小時候也被送到她的老家漢中8個月。加之我媽也主動請纓說幫我們帶小的,就這樣二女兒在我老家生活了8個月後,夫人帶著兒子把二女兒交換了回來。
我媽媽離開美國時,我兒子安迪才6個月大。時隔8個月後,我兒子和他奶奶基本不熟悉。夫人在我老家陪兒子和二女兒呆了兩周,讓我兒子熟悉他奶奶,讓我二女兒熟悉她生疏了的媽媽。之後很順利地把二女兒梅根帶回了美國,但兒子突然離開母親,產生了很大的心理影響。和我大女兒類似且有過之的情形(大女兒是和姥姥相處3個月後、由姥姥帶回老家的,和姥姥是熟悉的),離開父母後他們似乎被冰封在時間之中,等著他們的父母出現一樣,不肯說話,也似乎不肯成長。記得我們和大女兒分開8個月後去接她時,快2歲了她還不會講話(親友說她不肯說話),相處一晚上後、第二天她就開始不停的冒出單詞,再過一天就成句子了,也很快會數數一到十了。整天纏著我們夫婦,沒過幾天,很容易就跟我們一起離開漢中、路過西安女兒的大舅家、再回到南京。看著她那麽容易就被我們帶走,她外婆感歎道:“外孫是狗,吃了就走”。
二女兒小時候很聰明,6個月大時就是我媽媽在美國照管她。通常我媽是看完電視連續劇《小燕子》晚上9點鍾,準時帶她睡覺。二女兒很快就發現規律,每次電視連續劇的結束音樂一響,二女兒就知道該睡覺了,立即無奈地停下手中的玩具,朝奶奶看去,依依不舍地嘟噥著:“要睡覺了”。在她一周歲的生日party上,就表現得比她大的孩子成熟,走路很穩。記得那天,給每個小孩發了一瓶酸奶,有個將近1歲半的男孩,他的奶奶把他抱在懷裏、用小勺子給他喂酸奶,進程很慢。二女兒一邊走路、一邊自己拿個小勺子吃酸奶。當走到男孩跟前時停了下來,好奇地瞅了瞅奶孫2人,男孩的奶奶把勺子懸在半空中也好奇地瞅著我二女兒。就在這空當間,我二女兒梅根把自己的勺子伸進男孩的酸奶瓶,舀了一勺,大家的第一反應都以為她是給自己吃的,沒想到她把勺子伸到男孩嘴旁,用中文說了一聲:“吃”,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
兒子安迪的情況是最極端的,基本上是突然放到一個誰都不熟悉的陌生環境裏,除了生理發育之外,智力和語言能力完全被冰封在時間之中,不肯講話,也不快樂。我媽媽把他同我二女兒梅根比較、懷疑他智力有問題,還找了老家當地的醫生進行檢查。醫生給的結論說:老二和老三挨得太近,母親的體能還沒有恢複好就又懷孕了,老三無論是體能還是智力都是先天不足。也因為這樣,相較於二兒女梅根,家鄉左鄰右舍的親友對安迪表現的更多的是同情和憐憫,以及對弱者友好的對待。這或許使得他日後成長為少年時,能心地善良、對人友善的原因之一。
兒子在老家時,中間我出差路過看過他一次。我弟弟告訴我,兒子曾生病發燒,堅持2天才去醫院吊水,因為我媽說小孩在美國發燒也是要觀察2天才去醫院的。我弟弟擔心責任太大,不能出意外,還是采取了保守治療。剛見麵時,安迪好像不認識我了,一點也沒有表現出小時候在家依戀我、纏著我的神情,但也覺得我是一個和周圍親友有別的人。我們單獨相處時,他對我偶爾有些好奇,時不時地瞄我一眼,有時他在我麵前羞澀地晃動著小腿或胳膊,我也靜靜地、目不轉睛地觀察著他。有時候他盯著玩具一動不動,不知道是目不轉睛地看玩具、還是心馳神往著遠方,他穿著淺棕色的上衣和米黃色的褲子,顏色和院子裏地麵以及牆壁連成一片,格外顯得他沉默得像一塊石頭。小小年紀,沒有兒童該有的活潑好動,看得我非常心酸,偷偷地流了眼淚。第二天早上,我記得很清楚,那是初秋的時候,因為我有很多年沒有在秋天回到家鄉,家鄉初秋的景色還是小時候見到過的。兒子還在睡覺,為了不讓他有離別的傷感,我沒有等到他起床醒來,就離開了。清晨,薄霧彌漫,室外的氣溫並不低,但我感覺涼涼的。上車後、沿途看著家鄉還是小時候看到過的景色,想著弱小的兒子這麽小就突然被動地離開父母,複雜的心情使得我又忍不住地流了眼淚。
回到美國時,和夫人商量還是應該把兒子早點接回來。於是很快安排了一次出差順道去接兒子安迪。
我接安迪時,他像是能感覺到要跟我走了。平時和我媽最親,那天臨走的早晨,我媽幫他穿好衣服、起床後,從吃早飯開始、他就一直牽住我的手不放,時刻不離我的身邊。在我和親友們寒暄再見的一段較長時間過程裏,我看著安迪的神情是像做著一個夢不願意醒過來,亦或是希望我帶他離開的狀態是真的,也希望快點離開這裏,免得我改變主意。他那天早晨的表情,在多年後,我又看到過一次:那是在二女兒梅根小學二年級時,2個小孩都喜歡外出旅遊,地點離家越遠越好。一次我們有幾家一起開車10多個小時才開到南加州棕櫚泉(Palm Spring),孩子們都很興奮。第二天早餐後,我開車帶著孩子們進到書店,美國的連鎖書店裏麵很多排放都差不多,我不由自主地來到兒童讀物地方,這個地方居然擺放得和我家附件的一個書店一模一樣。忽然間就看安迪的臉色慢慢地變得很失落,小臉像凍縮了、變得較小。平時幾乎每周都帶他去的、他很感興趣的兒童讀物的地方,那天他卻變得遲疑不定,坐在那裏發愣。過了一會他怯生生地問我:“爸爸,我們昨天開車那麽長時間才開到玩的地方,怎麽今天這麽快就開到家了”。看到他那曾經令我憐憫的表情,我實在不忍心逗他,就告訴他,美國很多聯鎖公司的結構都一樣,這個是我們玩的地方的書店。然後就看到他的小臉就像開花一樣突然變大了,歡快地看書去了。
盡管看起來兒子跟著我回美國沒有什麽問題,我們還是按著原來計劃:我媽也陪著安迪去上海浦東機場,我弟弟和弟媳開車送我們到東機場。原以為我兒子會不認我,讓我媽陪著我們有個緩衝過程。但上車後我兒子就連手都不讓我媽碰了,不得已要用那隻抓住我手的手時、也是先用另外一隻手抓住我、然後才鬆開原來那隻抓住我的手。我媽雖然沒有說什麽,我心裏在為她抱屈:“真是一直照管了一個白眼狼!”
到了機場停車後,安迪像是知道登機程序似的,哼哼著、推著我、催著我下車。我們匆匆忙忙來到出發航站,才發現我媽給安迪準備的一個包、內有尿不濕等,丟在車上。停車場離出發航站很遠,隻能作罷,幸好我包裏準備了一個尿不濕。在辦理登機手續時,我能感到安迪的神情在催促我進行下一步,盡管他根本不知道下一步是什麽。我媽、我弟弟和弟媳隻能送到安全檢查的門口。在和他們離開一段距離時,安迪才敢同他們揮揮小手、表示再見,他好像感覺踏實了、覺得我肯定會帶他離開了。那時我才發現這個雖然還不會說話的孩子,當時就是一個很有主意的小人,背著自己的玩具包,邁著鏗鏘的步伐,積極地要結束自己的“流浪”生涯,回到自己的家裏,神情是那樣的義無反顧。他的簡單的判斷或是簡單的下一步的目的地就是先離開我的老家,盡管對回家的概念不是那麽清晰,因為不知道他還能不能記得小時候1歲多時在家的情形。在浦東機場的VIP休息室裏,擺放著各種新奇的點心和可口的食物,安迪似乎興趣不大,隻是一開始對漂亮的西瓜方塊感興趣,但吃了一口就不吃了。他一刻不停地抓住我的手,搞得我也沒有什麽胃口了。在等待上機的那段時間,我想著法子能讓他高興,每次他都很勉強和羞澀地露出短暫的微笑,像是應付我的好意。在飛機上,他一夜沒有哭鬧,但不知做的什麽夢,看起來睡覺時流過眼淚。早晨醒來吃早餐時,他吃了很多。周圍的人都讚揚:“這孩子真乖,一晚上不哭不鬧,早餐也能好好吃飯”。早餐後,我把僅有的一個尿不濕、到廁所給安迪換了,他居然一晚上沒有大便。然後陪他玩一會隨身攜帶的玩具,看一些飛機上的動畫片,很快就到了舊金山機場了。
夫人開車來接我們時,發現兒子已經不認識她了。對他媽媽的想要擁抱的動作驚恐地回避了。我隻好坐在他的身旁,還是由夫人繼續開車。到家時,兒子早已經在車上睡著了。我先把行李拿下車,夫人待在車上,百感交集地看著熟睡的孩子,離開家時白胖的嬰兒已變成黑瘦的小男孩。兒子醒來不見我時,立刻哇哇大哭,夫人趕緊叫我先別管行李,把兒子先安頓好。
現在想想,剛把他接回家時我應該多陪陪他。可是工作忙,也主要對兒童心理了解不深,周末陪了2天,就開始上班了。見不到我時,他會哭。他後來很快恢複了記憶中的媽媽,我不在家時,他寸步不離的跟著他媽媽。他巳完全沒有了安全感,眼睛裏時常透出恐懼和不安,很長一段時間都不開心。這種不安全感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當他上小學時,一次去看一個中醫,把他帶到一個房間,房間中間有一張床,安迪匆匆地繞著床轉了3圈。醫生好奇地問:“這孩子小時候是不是和你們分開一段時間?看起來他到到一個陌生的環境會有不安全感,繞床轉圈是他釋放壓力、驅除不安的一個方法”。
現在想想,寄養孩子一定要慎重,不能突然把孩子放到一個誰都不熟悉的陌生環境裏。否則孩子會有不安全感,除了生理發育之外,智力和語言能力完全被冰封在時間之中,不肯講話,拒絕成長,也不快樂,等待父母回到身邊。按道理,女孩子的語言能力是比較強的,但我大女兒小時候在離開我們8個月後語言能力就比較差,小時候“榮”發成“龍”,即所有拚音“R”的字發成“L”的字。來美國學前班時,老師說她“心智較小”。但也因此她一直有一顆童心,和相差10多歲的妹妹弟弟從小就玩得很好。
昨天晚上,我很愧疚地問兒子安迪:“你還能記得小時候寄養在奶奶家裏的事嗎?”他想了一下,說:“不記得了,唯一隻記得是朝屋頂上扔硬幣的事”。但願朝屋頂上扔硬幣是當時他很開心的事!
聊以自慰的是:好在大部分人都難以回憶起自己人生前三、四年的生活,當進入童年晚期及青春期時,我們的身體“故意”丟失了嬰兒時期的信息。這種“嬰兒期遺忘(infantile amnesia)”通常發生在7歲的時候,屬於記憶功能成熟的副作用。孩子從換牙開始,就會出現生理的智慧失憶,如脫胎換骨一樣。就像牙齒一樣,更換一個變差了的乳牙,兒時的記憶也沒有必要保存。但這種所謂的遺忘是意識和中層潛意識的忘記,兒時的記憶在底層潛意識中還是一直保存著的,隻有用催眠術等才能激發兒時的記憶。兒時的經曆對以後的成長是有影響的。
(未完待續)
我覺得再苦再累,孩子一定要自己帶才好!